二十八、四驾马车

夜校的学员积极性被鼓动起来了，大家的学习热情像一盆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可是，像五个手指头总不一般齐一样，有学习刻苦认真的，也有稀里胡涂的。学习最用功的是魏金花，她本来基础就好，又思维敏捷，天天晚上只用十几分钟就能学会。她学会了也不闲着，就帮着高志远进行辅导，大家叫她“二老师”也确实名副其实。

还有一个非常用功的就是纪静雯，她文文静静的，像个大家闺秀，从不多言多语。天天晚上早早来，来了就趴在桌上读啊写啊的，从没看她和别人唠嗑的时候。有天晚上，高志远辅导到她跟前，她怯怯地小声问：“老师，我真能学会写信吗？”

高志远道：“怎么学不会呢？扫盲标准就是必须会写信。”

“可是，我太笨，总觉得学不会。”

高志远立即鼓励她道：“你怎么笨了，天天晚上的任务你都圆满完成了。你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来年春天我保证你能写信。”

“那可太好了！”

她高兴而渴望地看了他一眼，他发现她眼里像有闪烁的泪花：她是太希望能会写信了！

她就是钱富旺从山东娶来的媳妇，她来到这里后，知道上当受骗了，一后悔后悔个死。想回家，可她一个字不识，离家几千里路，怎么回去啊！好在钱富旺对她很好，好吃的给她，好穿的给她，她来这里的农活不会干，就不让她干……虽来这里生活苦点儿，但有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丈夫，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化的，她便慢慢地收心和他过日子了。可家仍是她的牵挂，是她割舍不掉的思念，她想念她年迈的母亲，想念她年幼的弟弟，想念她那三间茅草房……她总想回家看看，即便回不了家，写封信问问，也能减轻些思念啊！现在的夜校好了，说高老师是高中毕业生，学习可好了，说一定能教会大家，扫除文盲，她心里像开了两扇门似的，似乎就要拨开乌云见到太阳了！但是，她还是有所怀疑，像她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通过夜校就能扫除文盲，就能写信，她是想也不敢想的。可听到高志远肯定的回答，她能不高兴和激动吗？从此以后，她学习更刻苦更努力了。她每天学会新字，就复习学过的，而且在家时，白天一有时间也学习。她就是做饭，也想着字，做小米干饭，就想“小米干饭”怎样写，不会写的字，就记着，晚上上课问老师。一天，她看着屋里的东西：箱子、镜子、柜、橱……忽然想到，如果把它们的名称都写张纸条贴在上面，不是一抬眼就看到了吗？不随时随地就可以学会了吗？她为这一想法而高兴，晚上上课，她便和高老师说了，高老师非常高兴，说：“你这想法太好了，这都不用下功夫，随时随地就学了。”

第二天，高老师用毛笔写了屋里物品的名称，找上魏校长，两人来到纪静雯的家，贴在相应的物品上。纪静雯感激地连声说谢谢！

晚上上课，魏金花向大家表扬了纪静雯的创新学习方法，并号召大家向她学习。一时，各家的物品贴标签成风，家家的物品上都贴上了名称。魏金花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标签学习法”。

一天，高志远路过木匠铺，林木匠大叔笑着叫他：“高老师，你来，我问你点儿事。”

他听林大叔叫他“高老师”，很不好意思，忙说：“大叔，你叫我什么呢？你还让我活不活了！”

林木匠哈哈笑着，说：“一个教孩子的都得叫老师，你这教孩子他爹他妈的，当然更得叫老师了。”

从教了夜校，近些日子也有人叫他“高老师”，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让人叫，可有的人依然叫，他知道，那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可他就是个教夜校的，怎能称其“老师”呢？

林木匠大叔又说道：“我可听说了，你教夜校教得非常好，社员们再也不是去唠闲嗑说家常去了，是真学字了。听说 ‘笨鸭子’纪静雯都学会一百多字了，这可是你的功劳啊！大叔想问你个事，你说你大叔这岁数，还能学会字吗？”

高志远听了，高兴地说：“大叔耳不聋眼不花，心灵手巧，学字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你知道你大叔就好听书这一口儿，看又看不下来，找人念又太麻烦人，真要学会了字，自己看那可太好了。那我也上夜校，你不会不收我这个学生吧？”

“大叔去，我举双手欢迎！”

“那你给大叔说说，夜校都有什么制度，我去也得遵守制度，不能一块臭肉搅个满锅腥！”

“大叔说哪的话，大叔这么大岁数还学认字，那可成了学员的榜样啊，怎么还会影响学员学习呢！大叔不是扫盲对象，不用受夜校制度约束，你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用去，早去晚去都随便。”

“那怎么行呢！你大叔也不是那样的人，要去了，就得遵守制度好好学习。再说了，你也不能给你大叔开绿灯，你要是让你大叔随便，那能学到字了？那是害你大叔。我去了，你得像别人一样管着我，不是说‘严师出高徒’吗？让你大叔学会字，你大叔就感谢你了。”

当天晚上，林木匠大叔就到夜校上课去了，他和其他学员一样，也钉了两个本子，拿了一支铅笔，课堂上像小学生一样写字。

高志远看着他那干木工活灵巧的手，拿着铅笔却像握着梁柁一样，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写着，不觉感动起来。他可是方圆百里叫得响的木匠师傅，不必说做桌椅厨柜精致美观，就说做车，车辋磨得像鞋底一样薄也压不坏；做的犁杖又轻巧又好使，那可是真功夫啊！看到他写字那么费劲，可还学识字，这种精神怎么不让人感动呢？这又是个无声的榜样，有这样一位已超过扫盲年龄五十多岁的老人，还在认真刻苦地学习，符合年龄标准的青壮年还有什么说的呢？

天天晚上的夜校成了大家你争我赶热火朝天学习的课堂，可是，学员们即便有了积极性，肯用功，但学的字越来越多，一个星期42个，两个星期就是84个，那就是两个星期后，每天晚上都得连新字带学过的字得会读会写近百个字。对于三、四十岁，家里这活那活的农民来说，实在不容易。那三个星期，四个星期呢……想来想去，高志远又想到一个办法，便去办公室找郑队长，说：“现在学员们的学习劲头都起来了，可这字越学越多，我想我们学过一个阶段，就进行一次考试，就像学生的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一样，检验一下大家的学习效果……”

郑队长高兴地说：“行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早就说嘛，你教保证能扫除文盲，都听你的。”

高志远道：“我想考试不能考过就算，如果考过就算，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考得好的，前三名给点儿奖励。”

“行啊，什么奖励？”

“奖励也不需要太高，像一个笔记本一只钢笔啊，既鼓励了好好学习的学员，也鼓动了大家的积极性。”

郑队长连说：“行行，你说买什么咱们就买什么，这么点东西对生产队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能扫除文盲，付多大的代价都行。秀才，我真得谢谢你，要没你这文盲还真扫不出去。这真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有你这大才子教，你看整个面貌就变了。你既会教，点子也多，编课本啊，树榜样啊，搞奖励啊，谁能想到你这么多办法，真能扫除文盲，可全靠你了，我代表全体学员谢谢你！”

郑队长由衷地说着感谢的话，说得高志远不好意思起来，忙说：“行了，你别给我戴高帽了，还没到检验的时候呢，到时候还说不上是红是黑呢！”

郑队长满有把握地说：“我给你说，保证能扫除文盲，就拿我来说，在农村应该算扫除文盲的了，可这些日子跟着学，可真没少学了字，这回是压地磙子碰碌碡——实打实的干货，谁检验都不怕！”

一个月以后，高志远进行了一次月考，听写一百个字。大家都很新奇，没想到上夜校还像小学生似的考试呢。高志远已说了，要奖励前三名，所以，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听写。结果，一个字没错的两人：魏金花和孙雅洁（风流寡妇），错一个字的一人：纪静雯。

出人意料的是“风流寡妇”竟得一百分，她以前从没上过夜校，也一个字不识。过去，她以晚上要做缝纫活为由不上夜校，可现在，大队公社要来验收，那就是凡是符合扫盲年龄的都必须验收，所以，她也只得参加夜校学习。她刚参加学习，考试竟拔得头筹，是谁也没想到的。这得归结她的聪慧和用心，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什么活一学就会，不然，她也不会半路学成裁缝，而且做的衣服很好，生意很红火。她又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什么活除非不做，只要做就要做好。来夜校学习，她不把它当作负担，而是当作乐趣，她想：真要学会了字，再来做衣服的，她可以在衣服上订上名字的标签，就省着用脑子死记了。量胸围，身长……都可以记本子上，做时多省事啊！所以，别人以为她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来充样子时，她却心有目标勤奋刻苦地学习着。那么取得这样好的成绩也是实至名归。

第二天晚上，夜校举行了颁奖活动，奖品是每人一本大红塑料皮烫金字的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这要说值不几个钱，可在那时却是学习的奢侈品！

郑队长讲了话，他眉开眼笑地说：“祝贺我们得奖的学员，我们一个月学二百来字，听写一百字，魏金花和孙雅洁一个没错，纪静雯只错一个，这简直就是奇迹，以前想都不敢想，她们做到了，我们应该向她们学习！开始说一冬天扫除文盲，我也不敢相信，经过这一个月学习，不用说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这样学下去，一冬天保证扫除文盲。这次奖励还有一名特殊荣誉奖，他就是林木匠大叔。他已五十多岁了，已超出了扫盲年龄，可他却和青壮年一样，刻苦学习，遵守纪律，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他这次考试得了61分，比有些年青的得分还高，大家说值不值得我们学习！”

李光棍高声叫道：“值得！ 我才得了87分，和他比，我都没脸见人了！”

有的人附和道：“你没脸见人，就把脸搁在裤裆里吧！”

大家哄笑起来。

颁奖时，叫谁的名字领奖时还要讲几句话，魏金花很自信地说：“我这是实打实的干货，谁不服，就比一比，我决心次次考试得第一！”

李光棍又叫道：“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回回第一，下个月我就要盖过你去！”

他说着，还诡谲地眨着眼睛。

大家看他那神情，知道他不怀好意，也一语双关地回他：“你乌龟撵兔子 ——永远赶不上。”

纪静雯上台领奖，让她讲话，她腼腆地白净的脸儿立时红得像初开的桃花，低低地低着头，嗫嚅着：“我不会说。”

赶紧走到自己的位上坐下，趴在桌上，抱住了头。

“风流寡妇”不愧是风流寡妇，她领了奖，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得奖感谢高老师，是高老师教得好，我才学得好！”

说着，还恭恭敬敬地给高志远敬了个礼。

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对，我们能学得字多亏高老师！”

最后林木匠大叔也上台领了奖，他粗喉咙大嗓地说道：“我做梦也没想到，老了还学会字了。感谢生产队用了个好老师，感谢高老师教得好！我虽然过了口了，可我也下决心和你们年轻人一样扫除文盲！”

颁奖会虽简单，意义却深远， 有了四驾马车——魏金花、孙雅洁、纪静雯和林木匠——开路，夜校更会扬帆远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