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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升至顶空,又随着时辰缓缓偏下,此时正是午后,望帝上泽的皇宫之内,气氛冷肃沉重非常。
楚令昭随着领事宦官走入庚辰宫内之时,见宫人们小心谨慎更甚从前,似乎气都不敢多喘,步伐轻到几近无声。 庚辰宫内本就因极高的地势清冷而云雾缭绕,宫人们又如仙家幽魂般静到出尘,明明是皋月和暖的时节,楚令昭却觉这里更冷了些,她疑惑,“今日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听到她发问,领事宦官低声应答:“楚境西边檗城处,运河工事出了状况,玄武殿下监理大运河开凿之时发生了刑徒暴动,虽很快便镇压下来,但殿下受了伤,玄武神宫的文武官员纷纷来庚辰宫哭诉求情,请陛下召回玄武殿下,另派人去监察运河事宜。”
楚令昭沉吟不语,先前同百里浔玩六博棋时,听他聊起过大运河修建工事的分配,具细约:二十四万俘虏、三十九万刑徒、三十万奴隶、十五万民工以及五十万官兵,共计一百五十九万工力。 刑徒数量仅次于负责监督半工的官兵。 如此数量庞大的刑徒暴动能快速被镇压,便说明楚军防御机制还算稳健强大,既不算多要紧,玄武神宫的官员还来大肆诉苦,陛下必然不喜。 她随宦官进入偏殿,还未绕过殿内巨大的镂空隔屏,便听到官员们的泣诉之声。 “陛下,玄武殿下被那些暴徒惊扰,叫臣等实难安心……” “玄武殿下到底是四宫王储之一,陛下莫非当真弃之不顾?若当真如此,老臣愿去监工运河,将殿下替换回来!”
“陛下……” 诸如此类,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宦官瞥了眼官员们满脸泪水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引着楚令昭绕出镂空隔屏,走到一副珐琅彩青墨底的屏风前。 “陛下,祝史大人到了。”
宦官恭声道。
屏风后,楚皇斜坐在软榻上,随扶着一侧的方桌浏览一本治水古策,似乎根本不在意屏风外哭诉的官员。 听到宦官通禀,他掀起眼帘,“玄武神宫诸卿都退下罢,此事无需再议。”楚皇一直都未曾发话,官员们才能一直哭诉求情,如今男人已然下了明令,他们纷纷收声,终是无胆量去忤逆上意。 他们朝路过的楚令昭稍稍致意,随宫人的指引下退出了偏殿。 “祝史大人,陛下在等您。”
两位宫娥走到少女身侧,轻声道。
楚令昭颔首,行至屏风后微微拱手,“陛下皋月金安。”“祝史不必虚礼,赐座。”
楚皇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淡淡道。
宫人们设了座便退向一旁默默侍立,楚令昭偏头望了眼设下的座席,却仍是立于原地。 她示意引路的宦官将那摆放着十四枚赤徽军信印的托盘呈上,浅浅启声,“陛下,赤徽军军权已悉数收拢,今日特来禀明。”楚皇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眼尾蕴起一抹风雅谲艳的淡笑,抬眸见少女还站着,不禁挑眉,“为何不落座?”
男人今日少见的未着朱衣,而是着了身玄黑的广袖银丝长袍,腰束阴漆嵌墨玉革带,配着那丝薄浅的绝色笑意,如整座庚辰宫一般令人愈加生畏生寒。 楚令昭沉默片刻,敏锐地察觉到男人情绪不太对,是因为玄武王储受伤之事?她有些犹豫,思索着今日是否适合开口。 楚皇见她不坐也不勉强,他将手中书卷放置一边,打量过托盘上的十四枚信印,笑容依旧,似并无任何不合常理的情绪起伏。 殿内香炉紫烟流淌,传送至各处时,楚令昭眉头更蹙,先前几次来时,庚辰宫从未用过这般辛冷侵略感极强的香料,都是古雅慢燃的沉香篆香抑或迦楠香木陈设自行散发的气息。 偏偏楚皇瞧着平静并无其余波澜,只是,男人越是如此,楚令昭越是确定的觉察到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提及残余门阀之事……少女忙否定了这个念头,她要提之事很冒险,若与玄武王储受伤之事放在同一天说,恐怕很难成功。 她理过宽袖,准备改日再来进谏言:“陛下今日不便,臣改日再行入宫。”
说着,便向外退去。 “祝史。”
冰碎泉落般的嗓音响起。
闻楚皇之唤,楚令昭只得停住步伐。 “朱雀神宫与诸门阀的往来,朕已听御林军汇报过,若是为那些残余门阀之事而来,直言。”男人话语悠悠,却带着不容置喙之意。 被点破来意,楚令昭不再遮掩,她立于男人面前,神色安然道:“得知赤徽军军权分流的十四个方向为望帝城残存门阀时,臣便明了,陛下预备屠戮门阀之众。”
楚皇拿着一枚信印把玩,没有否认。 楚令昭知道男人的意思,便展开其余猜测:“诸门阀已是一盘散沙,势力上早不足以称'士族'二字,因陛下欲斩草除根,便任由他们继续顶着'勋爵'的名号强撑士族颜面,最终赶尽杀绝时只以勋爵论处,弱化实是铲除大规模'门阀'的影响。”
楚皇仍是没有否认。 明知道今日提风险很大,可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楚令昭只得继续:“臣知大楚弹压门阀至如今士族凋敝绝非一夕之功,权力眼下大多收归皇室,距彻底铲灭门阀残余不过只剩一个名号。若臣于此时谏言陛下留情,实是不合时宜而愚钝……” “想来,祝史还有个'但是'未言尽。”
楚皇哂笑,似起了几分不悦。
气氛渐显压抑,四周宫人屏思凝神,将头低的更深。 软榻对面,楚令昭羽睫轻柔垂动,她敛了下气息,撩袍跪下,“臣斗胆,请陛下容臣细道其缘由。”她跪的干脆,瞳目平静,暗金赤纹的祝史官服修饰的身姿笔挺如松。 楚皇唇畔那抹哂笑敛尽,眼眸沉沉盯向少女,未曾言语。 男人年岁容颜停驻于青年模样已二十载,长生不老永驻了他艳美冠绝的倾国姿貌,却亦淡化了感受岁月蹉跎才能拥有的沧桑情感。 相较于历经病老衰亡的世人,这位望帝上宫之首的帝王……更接近于神。 伴着神祇堪称残酷的慈悲,悯世却冰冷。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嗓音没了先前的慵懒,只余薄淡肃凉:“既知铲除门阀并非一夕之功,就说说大楚是如何将权力逐步收归中央的?半盏茶内述明,朕便准你细道求情缘由。”
楚皇面庞冷冽无澜,仅对少女予出片语,要求严厉而苛刻,但依几位王储的评价,又似乎,这才是大楚上宫帝王的素常模样。 宫娥将一尊小型沙漏翻转,流沙顺流滑落,限制的时间不断流逝。 楚令昭扫了眼琉璃内的细密流沙,不疾不徐开口,将数百年变革清晰道来: “若论相对温和的制度上的革新改制,自始于三百年前,大楚景宗时期的吕坚变法。发展至如今,有力打压门阀士族势力的政令有四: 土地其一:田地计户均于民; 军事其二:私兵府兵以推恩方式分散于门阀子弟,限制另增加私自囤军之量,耗费百年归于不足为惧之数; 授官其三:科举文武两试并行,门荫之官不逾官吏总数十之二,经上拙封之官不逾朝官总数百之一; 刑律其四:罢黜士族'豁免'之权,严治'法不阿贵'; 但在当初,这些和缓之法推进极慢,初始未曾大力撼动门阀势力,以致逾数百年而成效甚微。直到六十年前先上……” 说到这里,楚令昭心念微停,倏然想起在那本怪异戏折子上看到的十二首诗,位列“业”字章目处的第一首《志鸿鹄》倒是像极了在说六十年前少年继位的大楚先皇,尤其那句“誓收诸邑止征伐”。 她敛定思索,不着痕迹地续上方才的话:“先上年少鸿志,筹划蛰伏十年之久,终得万事具备后,以铁腕之力暗令军队发动突袭,分派各地皇室多位亲王亲自出战,屠杀剿灭十七处城邑大门阀势力,彻底撼动士族根基,肃清门阀相互攻伐的局面,将大楚正式推入变制大潮。至此,其余薄弱门阀才走向飞速衰落一蹶不振之路。”
楚令昭话音落下,言毕时沙漏上层的流沙还剩一小点,算是在时限内述完。 楚皇闭目听她条理清晰地讲述完成,面色一如方才,只是再睁开双眸时,眼底的萧冷却减退许多。 他子嗣众多,这位被“抹杀”多年的最小皇女,倒是比另外那十九个皇子都要有胆色,还算无愧他曾予她的朱雀王储之名。 既然的确在半盏茶内通过考校……男人抬了抬手,“你方才欲说的为门阀求情的缘由,讲。”
得了楚皇允准,楚令昭缓缓出言,语调清沉,“对于如今的大楚,所谓'门阀士族'就仅仅是个旧日的空壳、风中的枯木,残余在朝廷之内的门阀官员亦被架空多时,对比之下,甚至不如些平泛的清流官宦。陛下想要铲灭他们,不过手掌翻覆之间,与碾碎鸟虫无异。但是……” 楚令昭话语润和,“但是,即便这些残余门阀只是风中枯木,枯木生长百年,埋在土壤中的根茎到底深遂而脉络延绵广阔,虽死,却不僵。相反,这些根茎脉络会化作土壤的养料,滋养大地新鲜生机。”
少女虽是跪着,却姿态不卑不亢从容如故,类比的事物亦颇有新意,楚皇单手撑着额角,斜坐在软榻上垂眸注视她,眼底冰冷又化开几分,挑起了几许淡雅。 她言辞泽净如珠玉,所言出于利弊条理又不失婉切,“臣敬佩陛下为这场持续三百年的变革肃清后患之心,然一统事业却是历经了更多跌宕的千年大计,陛下不惜命玄武王储亲监运河开凿,不正是要为未来大业奠定坚实之基?”
“而今,残余的门阀势力已然主动散权,枯木已倒,仅剩无数根茎。陛下圣目远瞩,楚地万物正待更进一步蓬勃昌兴,门阀威胁不再,只余积淀多年的渊渊学识,一众长者、后辈现亦算作大楚所庇护的黎民百姓,与其大肆屠杀血染坤土,何妨留他们一命?只遣散远离朝堂任其办学,如腐根滋养新生,让残余门阀的博闻饱学之才为大楚培育后辈学子,权算作门阀百年前仕途垄断的拨乱反正。”
楚令昭规劝之意澄澈豁达,一言结束殿内宫人们大多忍不住悄然望她。 楚皇凝望着身前少女,静默流淌间隙,似有千万思绪回溯如烟。 良久,他轻缓弯了弯唇,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慵懒之态,“行了,莫要再跪着,站起来罢。”
稀疏的风萦绕开满殿迦楠沉香的古典甘凉,楚令昭鼻息间掠过这味幽香,心中知晓楚皇听进了她的谏言。 她拎着衣袍起身,姿态风雅,一如往常雍容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