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过来吃早饭，杨妙华给准备的就是一锅红苕稀饭，外加一人两个苞谷粑粑，又拌了点野菜下饭。可能因为这仨知青都是男的，就算心里有啥不满的，但也没那么挑剔，倒也算吃得很香。吃过饭去上工，杨妙华就发现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点说不上来的意味。很快杨招娣就给她解了惑：“你去孙家借米了？”

“啊？对！咋了？”

“你咋去找他们？”

杨招娣皱紧了双眉，“你要去找孙家，你也不跟我说一句。早知道你去找他们，还不如我给你想办法。”

杨妙华摆摆手：“大姐，没你想的那么吓人。其实孙叔和林大娘都挺好的。我都没开口，人林大娘就借米给我了。而且，人家还照顾我们赵福安，又拿油又拿鸡蛋给我们，人多对（好）的。”

“对个串串！你知道完了！”

杨招娣没好气，“是你吃的盐多还是别人吃的盐多？一点小东小西就把你哄住了？真的是……上次我少跟你说了一句，你换兔子给他们也就算了，这过日子咋还跟他们搅和到一起？那要是好人，大家能不跟他们往来？真的是，好话都给你说尽了，你得给我听进去，那家人，你少沾染……”杨妙华一撇嘴：“晚了，我们都拿人那么多东西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哪有还撇得干净的？”

“我给你说了，你把这回借的东西还了就完了撒！你当真听不懂吗？还是说你看不懂嗦？大家是什么态度，你就要跟大家对着来是不是嘛？之前的事儿还没过去，你这脑子是真……我懒得说这些，你自己想清楚，到底是站哪边的。那孙家人再有本事，还不是要在生产队吃饭？人家敢拽是有本事。你跟他们家搅和，你有他们膀子硬吗？”

“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跟孙家来往生产队就要对我咋个的，都新社会了还能弄死我吗？”

“你真的是……现在说话怎么这个样？”

杨招娣气得眉心都在跳，“你能不能有个正形？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杨妙华也收起了笑脸，顿了片刻，严肃道：“其实，大姐，你本来也嫁到方家去了，你不用管我的。这些本来就只是我的事儿，你不用管的，大家也不至于怪到你那里。”

她说的是真心话，但听在杨招娣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二妹，杨来娣！你啥意思？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吗？你说这话你有良心吗？你真的是……我这么多年——”“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那我就跟你这么说吧。”

杨妙华本来不打算和大姐多说的，有些隔阂在心里藏着都还好，一旦说出来，那是真的容易无法挽回。但她想想，其实说不说的隔阂都存在了，为了以后耳根子清净一点，还是说清楚吧，“大姐，我们是亲的两姊妹，这个谁也不能否认。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我更好。但是呢，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成家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依赖你，你毕竟也已经嫁到方家是方家的媳妇方家的人了。我呢，在生产队过的啥日子，你也是清楚的。我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我现在去找到孙家，我跟人往来，也都是为了自己想要活出个人样来。我也不想让你被别人说三道四的，但确实也没别的办法。所以我们两姊妹，以后还是各人顾好各人。你也别说妹妹说话难听，我这也算是为你好，大姐，方大哥和方叔方婶儿平时对你挑三拣四的，还不是因为我，说白了，你不管我，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这番话有点长，期间杨招娣想打断，都被杨妙华坚定的语气给震住了，愣是没能开口。等听她说完了，杨招娣一张脸已经是变了又变，说不出是喜是怒了。也或者，更多的是惊。杨招娣久久回不过神，打量杨妙华，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别看杨妙华前世一辈子在自己家里独揽大权，啥事都她说了算，简直算妥妥的封建大家长，但在大姐杨招娣面前，她始终都是那个跟姐姐长大，对姐姐十分敬重感恩且听话的小女孩。杨招娣怎么都想不到她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良久，杨妙华看到有人往这边来了，叹口气准备离开，杨招娣才忽然伸手拉住她。“来娣，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她有些慌张地解释，“大姐、大姐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实在是……”“？？”

杨妙华懵了一下，摇头，“不是，大姐，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你也不容易。我也不是说的气话，反正你好好想想吧，我干活去了。”

她走开，杨招娣还站在那里，有些恍恍惚惚的，看起来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后头早就瞅着想来看热闹的人，紧赶慢赶也没听到一句半句的，只能不死心上前打探：“招娣啊，你妹子这是又给你惹啥麻烦了？看把你给气的。”

“啊？你说什么？”

“哎哟，这来娣真是造孽，硬是看把人都气成啥样了？”

来人扶住杨招娣，还给她顺了顺背，“招娣啊，你就是心太好。要我说，来娣那就是个麻烦精。你要次次都给她擦屁股，真得气死累死。你这是当姐姐的又不是当娘的。就是当娘的，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没有叫爹娘一直操心的道理。何况你这还只是姐姐，你哪能啥都给她操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人走了过来：“是撒。关键我看来娣还是个不知好歹的，没有一颗感恩的心，你对她好，她还好心当成驴肝肺，那心眼儿小的，就记着不好的了，那个怎么说的，记仇，对，就是个记仇不记恩的，这个来娣啊，你看，把亲姐姐都能气成这样还不管……”“没有，不是……”杨招娣终于回过神，连忙解释，“来娣就是还小，还不懂事，我替她担心来着，她也没气我——”“嗐，都这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招娣，你这个当姐姐的是当到位了的，但是呢，这个人啊，多数时候还是要想下自己。说白了，她杨来娣已经长大了成家了，你也是当了儿媳妇又当了妈的人了，不管好自己家的事，还真能管她杨来娣一辈子啊？”

杨招娣心头微震，循声看过去，说话的正是一位方家婶子，平时跟自家婆婆关系还挺好的。这其实也有婆家人的想法吧？她想到就在刚刚二妹说的那些，才忽然意识到，二妹不是真的不成熟，相反，她其实看得挺清楚的。可难道，她们两姊妹以后就真的各管各了？杨妙华知道今天对大姐可能有点冲击，但有的事是得说清楚，否则，到她耳边说教都是轻的，万一为了她好跑到孙家人那边说点什么，得罪人不说还把她的希望都给断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她觉得自己这也算快刀斩乱麻了，这样对谁都好。就是大姐可能会难受一阵子，可她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立场，很快也会做出选择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她没想到，最先感受到“割袍断义”被排挤的，竟然是自家老大赵兰珍。平日杨妙华和赵福安上工的时候，赵兰珍常常是跑到方家去找大姨家的表哥表姐玩。当然也不是纯粹的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大姐现在也是三个孩子，两女一儿的，都比赵兰珍年纪大些，平时再伙着一些大孩子，玩玩闹闹之外，也会拣拣柴捉捉虫子回去喂鸡什么的，反正农村的娃娃都没那么娇贵。一句话，干活得从娃娃抓起。因为家里来了知青，中午会有韭菜炒蛋吃，小女娃赵兰珍心情可是美得很，跑去跟着小伙伴玩儿都更有精神。结果她才去没一会儿，就有个大孩子撵她：“不要你，你走开，不准你跟我们一路。”

他们要去坡上拣柴，一般这种事儿，没这种大孩子领着，像赵兰珍这样的小萝卜头是不好去的，被嫌弃也是常有的事儿，毕竟三四岁的娃腿短，走不快，况且小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人玩儿，对更小的娃娃都没什么耐心和兴趣。但没有这次这么坚决，那是直接就把赵兰珍给搡开了，她想偷偷跟在后头，那大孩子还直接过来赶人，伸手就将她搡开：“说了不准过来，你是坏小孩，不许你跟着我们。”

赵兰珍怯怯的，也不敢跟八/九岁的大孩子对着干，只能看向大姨家的三个哥姐：“大姐、二哥、三姐。”

小地方的人其实不太分什么堂啊表的那么清楚，有亲戚关系同辈的都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通称呼也就罢了，还更显亲近。“我带着你。”

方家老大方梨花已经满了九岁，因为是女孩儿没送去上学，在这群小娃娃中也是个大孩子，当下拉住了赵兰珍。这引来了那个开口赶人的不满：“喂，方梨花，你搞清楚，那是姓赵的坏孩子，你要跟她玩吗？”

“是我妹妹。才不是坏孩子。”

“那你跟她玩，我不跟你一路。”

那男娃立刻看向一群小娃娃，“你们呢？跟谁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