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冬榛比起平时来似乎有些不同。”
燮峤等她吃完才婉转地说。“或许是太疲累了,明日便好了。”
冬榛一边听着夜里的虫鸣一边道。她并没有聆听夏虫鸣奏的雅趣,但草丛里的小虫子叫得很起劲让她不得不听。“你脸上带着些愁闷的气色,为何?”
他偏过头看向和他并排坐在一处的冬榛问到。冬榛转头看了他许久,她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渐渐放松了下来。她缓缓道:“猎妖师中派系众多,彼此的相互倾轧更是从未止息。从前我们的日子过得漫长而艰难但仍有些盼头,至少每一次的相聚总归是欢愉的。现在我们忙着为试者争权夺利,我只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又单调。从前我们是被欺压的,那时我们改变不了规矩,现在我们却利用规矩的漏洞打击报复他们,我们的做法和他们曾经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呢?由于生命无法自主而起的积怨,如今已经遮蔽了我们的头脑。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很多举动都是为了泄愤,我们该变革的其实是陈腐的规矩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冬榛,你想让每个人的准则臻于完善的观念并没有错,可长久积累的怨恨下少有人能像你一样保持理智。你会因我们的做法不合你的心意而寒心吗?”
他心怀忐忑,轻言轻语地问。“不会。我其实没你们想的那么好。我也曾犯下违心的恶行,也曾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而只顾保全自己。有时,我也弄不清你们眼中的我是真正的我还是我尽心尽力维持的一个虚影。”
冬榛摇着头,叹了声气道。“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当初那个对规矩进行质疑而被当众掌嘴却仍不肯改口的女孩。”
他回想起往昔,声音越发轻柔。“你心里的我是从前的我,却不是现在在你眼前的我。”
黯淡的火光倒映在冬榛的眸中,她一边回答一边出神地望着火堆旁围着的人,话里显然带着些别的意思。“你知道的,不管是何种情况我独独偏袒你,哪怕在你自己眼里你有千般不好我都不会觉得你有任何缺陷。”
他抬手帮她捋了捋落在额前的乱发,脸上有笑影闪过。“我明知道你在说心里话,但我就是不愿相信你能始终做到。面对这样的我,你还不想改意吗?你就算是现在要变心,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冬榛低眸,冷静地道。原本她是可以躲过他替自己整理头发的动作的,但她因为他忽然凑近而愣神了一下就错过了时机。“此意不变,此心不改。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只消接受就好。”
燮峤的面上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冬榛沉默良久才道:“只要你不犯傻,你怎么想我一概不管。今天这一出可别再来了。哪一个合格的试者是极重味欲的?哪怕有,那也是个别人,我并不在其中。”
“冬榛说出这话来竟然不脸红,平日里吃饭就数你最挑嘴了。”
他脸上现出喜色来,道。“我那是一时食欲减退而已,更何况我平素很少吃得下东西。”
冬榛板着脸道。“好吧,你不挑食,你只是精于拣选食物一道。这样听起来是不是称心多了?”
他笑道。话好听些了但意思不还是那个意思吗?冬榛心下有些无奈道:“不和你说了。”
“冬榛,我一直极喜欢你的。”
他忽然道,眼里一片柔情。“知道了,知道了。”
冬榛一边避开他的视线一边道。她双颊上透出的红晕此刻正快速地扩散开来。为了摆脱心里那种莫名的欣悦,她狠狠地掐了手臂几下。燮峤将她的小动作收于眼底,但他选择了什么都不说。雾里的每个人抑情的方式都不相同,抑情是他们曾经必须掌握的。他没料到冬榛现在依然受到那些规条的影响,毕竟她曾经十分看不惯猎妖师的作风。试者之中他和冬榛是旧相识,他们都是雾里出身。从前的冬榛处理起事务来远没有今天那么拿手,那时她甚至是有些笨拙的,所以经常挨罚。他受罚时都会遇上总是受罚的冬榛,常一起受责的两人关系自然不似其他人那么生疏。哪怕受罚冬榛也从不埋怨,她不会喊累更不偷懒。他偶尔会向她倒苦水。冬榛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不过她总是会专心倾听。他每每对上她明亮干净的双眼就会不自觉地忘记了心里的不满。当他发觉冬榛身上的变化时她已经成了一个能力优良的猎妖师。那时他和冬榛不是十分熟悉,所以他也没向她询问原因。雾里被解散时他还滞留在外,所以不了解具体情形。他只听说其中一部分人联合起来逼迫冬榛交出领者印。他和冬榛再次相遇时两人已经同为试者。他只知道她是自愿成为试者的,其它的则一概不知。那时他处境困急,冬榛却肯给予他援助。一次次的交付生死,一次次的合作无间,她在他心中由特殊变为不可替代。冬榛嘴巴严得很,他怎么问也没能从她口中问出个究竟。那时的冬榛已经和他记忆中的有出入了,但她比其他人要更温和的手段使他没有重视她前后的差异。现在的冬榛眼中再没有从前的生气了,他却想让她开心起来。哪怕生死无法掌控,他还是想要陪伴她,成为她最是亲近的人。“你们在这儿聊什么呢?聊了好长时间了。猎影那些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如果不是托了冬榛福,他们哪能那么快就缓解了腹痛,连句谢都不会说。要我说啊,他们就是活该。活儿没干多少,事儿倒不少。就他们这样的还能进猎影,由此可见猎妖师选拔的水分可不少。”
吃饱了的汤晞走到坐着的两人旁边然后抱怨到。“这样的话在我们面前说说就好了。”
在汤晞来搭话后冬榛原先独自面对燮峤的那点不自在就消散了,她微微笑道。“那是自然。放宽心,我可有分寸了。”
他得意地说。冬榛颔首道了一个’嗯’字,随后从怀里掏摸出几个颜色血红的蘑菇。“恰巧看见就随手摘了回来,丹桐爱吃这个,正巧你过来了,那便麻烦你送一趟了。”
冬榛试探着问。“你光念着她,倒不见你惦记惦记我。我不回去了。左右她少吃这一口也饿不坏。冬榛也太偏心了,真令我心痛。”
汤晞故作悲戚。“别跟我开心了。之前是谁说血菇滋味古怪来着?”
冬榛笑弯了眼。燮峤一直注视着冬榛,看到她与汤晞交谈时不自觉笑起的模样时他也忍不住低声笑了。她的情绪总是牵动着他的心。“不是我!”
他一点也不心虚又道,“你定然是想支开我,这样你才好跟峤哥说私房话。我说的对不对?”
说完,他还冲着燮峤挑了挑眉,眼里尽是笑意。“快去把东西给她吧。”
冬榛勉强笑着站起身,然后将手中的血菇全塞给了汤晞。在他拿稳后她推着他走了几步。汤晞没有抵抗并且顺着冬榛的动作往营地走去,忽然他回头对燮峤道:“好好聊。”
送走汤晞后冬榛没有坐回原处,而是特地挑了个远离燮峤的位置坐下。她望了望天上的月,又望了望营地的人却始终没有看向燮峤。汤晞想要撮合她和燮峤的意思十分明显,他的戏谑令冬榛十分不自在以至于她无法像之前那样坦然的和燮峤坐在一块儿。冬榛想:男女间的爱悦果然十分影响人。她还未陷入其中便已得尝其苦,现在只是旁人的误解若再进一步必然会影响她身为猎妖师的守则。“燮峤……”冬榛唇动了动,迟疑着道。“冬榛禁声。”
燮峤看破了她的想法,虽然她不是第一次拒绝但他现在不想听。塑造了她的规条也在制约着她的所思所想,她早已被框定在了猎妖师的身份中。他不怪她,但他却怪自己的无能。他无法将她从精神上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啊。冬榛看着神情黯然的燮峤,隐隐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无意让任何人痛苦。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使人满意但却始终没有成效,她已经认定问题在于她自己了。冬榛沉默着,不断反思自己的言行。燮峤想:如果早知道自己后来会那么看重冬榛,他就该早点儿到她身边去的。燮峤和冬榛这边陷入了沉默,苏丹桐那边却是欢快的。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苏丹桐还在其他人的起哄中跳了支舞。汤晞回到营地时苏丹桐正围着火堆打旋,稀碎的火星仿佛在追逐她飞舞的裙摆,她摇动的纤腰仿佛被风吹动的苇叶,她俏丽的装扮更是衬得她格外有风情。精彩的一舞结束后苏丹桐躺倒在草地上,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的芬芳气息围绕着她。她一边望着漆黑的苍穹一边平复自己有些凌乱的气息,胸口微微起伏,艳丽的面庞上还带着点未散的笑意。汤晞一脸平静的走到艳色逼人的苏丹桐身边,伸出手道:“冬榛让我把这些血菇给你。”
苏丹桐立刻坐起身,一接过东西就拈起一个放进了嘴里。红唇张合,齿牙轻咬,粘稠的汁液在口中迸发,血菇的独特味道让她舒服得半眯起了眼。“我就知道冬榛心里是记着我的。”
她面带惬意地说。“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即难觅又有怪异的味道。你图什么呀?”
汤晞一脸的迷惑。“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脸上露出一个诱惑人的笑,白皙柔嫩的手捧起了血菇。“你还是自己享用吧。”
汤晞连连退后,一脸嫌弃。“不懂品味它的家伙。”
她气哼哼地说。说完她又继续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吃了个干净。“冬榛和峤哥不匹配吗?你为什么不看好?”
汤晞等她吃完才道。“你知道什么,燮峤虽是个会疼人的但他若和冬榛成了,他铁定会将冬榛整个儿占了。到时候冬榛身旁哪还有我位置啊?”
她道。“就这理由?”
他有点儿讶异。“这还不够吗?”
她瞥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汤晞听了这话顿时哑口无言。他望了眼正在擦拭剑的北折又望了眼没能和冬榛坐在一起的燮峤,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同情谁。谁能想到苏丹桐的理由那么儿戏呢,反正他是没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