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阳光涌入屋内之后,胡承荫才注意到华立中一直在不自觉地抠着手指,指尖甚至被抠出了血,他却似乎毫无知觉: “其实我知道,就算是陈达先生答应我了,李县长也不一定会来,就算是李县长真的来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刚巧碰上送葬的队伍,这中间不管哪一环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生,我都不会迈出当街拦棺材那一步。承荫,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不去县里直接去找李县长呢?”
胡承荫不能否认,如果是曾经的自己,心里的确会产生这种疑问,但他已经没那么天真了,这一切发生以后,只要略微想想,便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不知道李县长的为人,如果我贸贸然去找他,很可能不光扳不倒张洪财,还会打草惊蛇,惹祸上身。但如果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当着陈达先生的面查出一棺材鸦片就不一样了,不管李县长是个什么人,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包庇张洪财。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要是李县长没有碰上送葬队,我就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认认真真地当好我的调查员,让陈达先生和李县长满意地离开张富村。可天意是最难琢磨的,从小到大,我曾经无数次咒骂过苍天无眼,可这次老天爷好像也偏爱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不光帮我送来了李县长,还送来了好几位呈贡县政府的官员,我一看这么大阵仗,生怕张洪财那边会临时改了注意。我这边还担着心呢,那边唢呐声就传过来了。主角都登场了,好戏注定要开演了,这场戏你看了全场,我就不用讲了吧?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对你再也没有秘密了。”
“为什么拦着我?”
胡承荫的声音仍十分僵硬。 华立中笑了,脸上却有惋惜的神色: “我一早就知道,一旦走到这一步,咱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胡承荫抬眼一看,正对上华立中的眼睛,他的双眼泛着水光,看起来分外地亮: “承荫,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并不是很喜欢你,你不光带我去宿舍,给我介绍文庙的种种,你还主动提议替我到张富村来,你待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因为我觉得自己被你看透了,你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主动提出替我来张富村的吧?后来你迟迟没到张富村来,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该来的躲不过,你还是来了,到最后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整场戏下来,我们都是台上的戏子,只有你一个人是看客。正因为你是看客,所以你可能看透我,但不可能真的理解我。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拦着你,这答案你不会喜欢的,你真的想知道吗?”
胡承荫心里一团乱,他觉得他并非不知道这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华立中自己开口。 “真的想知道。”
“因为张洪财他罪有应得,因为我担心夜长梦多,因为我想亲眼看着张洪财立刻、马上死在我面前,哪怕早一分、早一秒也好!”
华立中言语中浓烈的忿恨让胡承荫觉得陌生,眼前的华立中跟曾经的那个拘谨谦逊的华立中俨然判若两人。 华立中感应到胡承荫的眼神中的震惊,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承荫,我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你是生长在繁华都市的天之骄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用尽全力拼命挣扎着才活到现在,这世间的恶,你见得太少了。”
少么? 胡承荫在心里问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自认没有感受过华立中的切肤之痛,他不能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评判华立中的所作所为。 他能理解华立中拦住送葬的队伍向李县长陈情,可他不光对张洪财被活埋冷眼旁观,竟还阻止胡承荫去救人,这让胡承荫怎样也无法释怀,虽然他可以有自己的立场,可他无权评判。 个旧的经历让胡承荫看到了吕世俊天使般的纯粹,看到了张大疤身上的世间至恶,可在华立中身上胡承荫却感受到一种人性的幽微和暧昧。 “你的调查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明天,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嗯,张富村的调查表收齐之后,我的监察工作就全部结束了,再过几天联大就要开学了,我该回学校了。”
“那就……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第二天,华立中一如既往效率颇高地完成了最后一部分的人口普查资料采集,确认无误之后,将表格交给了胡承荫。夜里,胡承荫在菜油灯下校对好所有的表格,不出所料,每一张表格都字迹整齐、内容准确。 为不打扰胡承荫的工作,华立中一直保持沉默,胡承荫工作得十分专注,等他将所有的表格整理好,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胡承荫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冲出屋去,村民早就歇息了,一家亮灯的都没有,胡承荫一时无法适应屋外的黑暗,险些摔了一跤,好在天上有月亮,虽然藏在云彩后面,勉强能看得清脚下的路。 明明全然不知道华立中的去向,可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华立中跟他讲的那口井来。 华立中从来没有带胡承荫去看过那口井,也没有跟胡承荫说过那口井的位置,胡承荫自然不知道那井究竟在哪里,无头苍蝇一般地在村里乱撞一通之后,胡承荫又跑了回来,发疯一般地狂敲戴仕高家的房门,戴仕高吓了一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开了门,急得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干嘛啊这是,大半夜的,要把人吓死啊!”
“那口井在哪儿?”
“什么井?”
“华立中的母亲跳的那口井!”
戴仕高胆子小,脑子转的却很快,一下子就意识到胡承荫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你等我穿双鞋,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