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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对于贺础安来说,是有些寂寞的。
那次车祸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在一间病房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就出院了,陈确铮搬出了宿舍,胡承荫去了呈贡,整间宿舍只剩下贺础安一个人。梁绪衡每天都来看他,跟她说自己的每日见闻,因为他回答不了,也尝试过笔谈,可是效率实在有些低,渐渐地就变成了两人对坐看书的局面。 每当这个时候,整个宿舍都是那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贺础安会不时抬眼看看梁绪衡,她正在埋头“啃”着一本“普通地质学”教材,这是她跟地质学的学长借来的,因为开学了还要还回去,她没日没夜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钢笔触碰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是如此悦耳。有时梁绪衡似乎能感应到贺础安的眼神,便抬头看他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阳光照进屋内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着轨迹,两人一直看到肚子叽里咕噜叫,再一起出去寻一碗米线吃,一路上梁绪衡会挽着贺础安的手,兴奋地说起矿物、岩石和地壳的种种。贺础安看着梁绪衡亮晶晶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发自内心地为梁绪衡感到高兴,兜兜转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 那他自己呢? 贺础安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似乎身边的人都在向前迈步,只有他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舌头受伤不能说话之后,贺础安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陀螺,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思考,一直睡眠良好的他添了失眠的毛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一个学史的,虽说以史为镜,可在当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历史学能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呢? 每当这个时候,贺础安都很羡慕陈确铮,他是学哲学的,按说也是大众眼里一门虚无缥缈、掉书袋的学问,但他总是能用自己的行动来一点一滴地帮助和影响身边的人,让周遭的事物变得更好,贺础安扪心自问,却自知没有陈确铮这样的魄力。若是在太平盛世,他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埋头在故纸堆里,对被人忽略的历史真相抽丝剥茧,可眼下他总觉得一阵阵心慌,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被大家给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心底的怀疑一点点滋长了起来。 贺础安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梁绪衡,可是他口不能言,他试过写信,但终究词不达意,最后统统都揉做一团,没能写成。因为心情太过烦闷,以前一直沉迷其中、总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史书此刻也全然读不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贺础安遇到了《今日评论》。 大西门外有一个书报摊,因为平日里时常路过,联大师生很爱在此购买报刊,假期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梁绪衡找地质学的学长还书,贺础安便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路过书报摊,有个装帧朴素的杂志吸引了贺础安的注意力,封面左边竖着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今日评论”,右边最上方从右向左用楷体写着“第一卷第十三期”,下方有一条横线,横线下面竖排写着的文章名和作者: 战时经济建设的几个原则陈岱孙 捷克灭亡后的欧局钱端升 省市参议会的成立问题赵凤喈 论越南化之系属闻宥 青年的“知”与“行”的解剖萧右乾 沦陷后的天津(通信)赵捷民 封面底部也有一条横线,下方从右向左用小字写着: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这熟悉的封面排版让贺础安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北大同学们特别爱读的《独立评论》来,虽只是略略翻看,贺础安就被这本《今日评论》深深吸引,他赶紧掏出五分钱买了下来,在路上就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渐渐地,贺础安被作者的学养和对时情的分析所折服,贺础安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本此刻的自己顶顶需要的刊物,能让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看到更大的世界,可有些懊恼的是,这本刊物已经出了十三期了,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读完最后一篇《沦陷后的天津》,贺础安想着等狐狸回来一定要把这篇文章给他看看,写得实在是很好。可当他看到他之前目光匆匆掠过、并未特别留意的作者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在联大历史系三年级也有一个“赵捷民”,他一九三八年才转学到联大历史系三年级就读,虽然在北大的时候赵捷民是比贺础安高了一个学年的学长,在联大却成了跟他同年的同学,但两人不过是在课堂上相见,宿舍也相隔较远,贺础安平日里只知埋头读书,因而两人私交甚少,贺础安只知道赵捷民也是天津人,跟胡承荫是同乡。 难道这篇文章的作者真的是自己认识的赵捷民同学吗?还是说不过是另一个重名的人? 正出神的时候,有人在贺础安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便看到赵捷民的脸,脑海中正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想曹操,曹操到”的巧合着实把贺础安吓了一跳。 “贺础安,你怎么了?我吓着你了?那真对不住了啊!”贺础安笑着摆手,表示没关系。 “你也看《今日评论》?这是最新的一期吗?”
贺础安点点头,把杂志递给赵捷民,在赵捷民眼前摊开的书页刊载的正是《沦陷后的天津》这一篇,赵捷民开心地大叫了一声: “好嗷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发表了!”
贺础安看看文章作者处写的“赵捷民”,又看了看眼前一脸喜色的赵捷民,指着纸页上面的“赵捷民”三个字: “恩得四你?(真的是你?)” 贺础安的口齿不清让赵捷民十分惊讶: “贺础安,你说话怎么这样儿了?是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