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日的行程我们舍了汽车,改做火车,早上五点便到了开远火车站,开原车站有许多安南的农家女子在兜售香蕉和甘蔗,见到路过车辆就热情地上前兜售。在安南见多了黑齿的女子,再看到这些眉清目秀,牙齿雪白的农家女子,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我买了一串香蕉跟曾大哥、阮姐姐一起吃,这香蕉口感甜糯,特别好吃,我们三人分食,没多久就吃完了。 火车一路盘山而行,沿途钻了上百个山洞,路上南盘江一直伴随着我们的路程,或左或右,消失一阵复又出现,江水碧绿,奔流迅疾,跟江中乱石遭遇,激起朵朵雪白的浪花。沿途一路都是水田,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到了江南水乡。我一定要告诉你,过了宜良不久我们一个很大的湖泊,司机介绍这湖叫阳宗海,碧绿的湖水一望无际,竟然一叶小舟也无,要不是白云映照在湖水里,倒真像是一整块翡翠一般。曦沐,我和阮姐姐都好喜欢阳宗海,可等你的这些日子我们一次也没有来过,阮姐姐说,以后我们一定要四个人一起来,好吗? 曦沐,这趟从长沙到昆明的旅程,我最初是忐忑的,尤其是你不在我身边,但越是接近昆明,我的心胸也跟云南的天空一样越加开阔。我总是莫名有一种预感,云南将是我的第二个故乡,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因为云南的风景太美了吧? 我们在三月六日下午五点半终于到了昆明,没想到竟然在车站月台见到了联大的历史系教授郑天挺,他已经于前几日到达了昆明,这日他也并非是专到车站取接大伙儿。只是每日到昆明的火车只有一列,他想着近日大家都陆续要到昆明,因此只要他有空便会在五点半赶到火车站接人,只是有时接的到,有时接不到而已。郑先生担心我们肚子饿,把我们送到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安顿好,就赶紧带大家集体去共和春吃饭,席间几位教授聊起了旅行中的趣事,对了,之前没有告诉你,旅途中还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到广西凭祥县城的时候,城门太窄,司机因为有经验提前告知我们过城门的时候一定要把手臂收回车内,可同行的冯友兰先生因为在专注思考没有听到,左臂在过门洞的时候发生了擦撞,手臂骨折了,可凭祥县城的医疗条件并不好,好在过了凭祥县城不久就到了河内,冯先生被送到医院治疗后,朱佩弦先生和陈岱孙先生二人便留在河内照料他,我们余下的人去医院探望后便继续赶路,朱、陈二位先生一直等到冯先生的弟弟冯景兰从昆明赶来照顾哥哥,他们才继续上路,三月十四日才到昆明,比我们晚了一周还多。 曦沐,这就是我全部旅程的记录了,这一路十分顺遂,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到昆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没旁的事情做,便跟阮姐姐一起逛昆明城。我们去看了金马、碧鸡二坊,逛了大观楼、翠湖公园,爬了西山,昆明真是处处都可爱,待得越久,越让人喜欢。因为老滇币跟国币的兑换率是十比一,我们联大的人一个个都成了阔佬,阮姐姐和曾大哥就天天拉着我下馆子,阮姐姐叫我不要客气,反正是曾大哥掏钱,我便心安理得地吃了许多天的“白食”,昆明的万胜楼、新雅酒楼、再春园、锦春楼、同春园……数不清了,我们都吃了个遍,实在是美味至极!你是不是流口水了?别急,等你到了昆明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 曦沐,分别的这些日子,我又想起了你身在异国留学的那三年的时光,我整日盼着与你早日相见,那时候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特别地漫长,好似没有个尽头一样,但这次不同,等你的每时每刻我都满怀喜悦,我知道,等你到了昆明,我们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只是打心里这样觉得。 所以快来吧,我的爱人,我在昆明等着你。 莳芳 周曦沐读完信,把信纸久久放在胸口,仿佛在汲取着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温度。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到达昆明,因为他心中的那个小人儿早已在那里等待他多时了。 之后的几日均是路途坦荡,人心畅快,从曲靖出发去马龙县,老天爷好像帮忙一样,夜里风雨交加,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大家翻出毛衣、棉大衣上路,但路面浸润雨水,再无飞扬的尘土,空气中嗅到的皆是田野里的青草香。大休息在大海哨,这边的居民饮水都是沟里的水,水很浊,而且尝来有股臭味,虽然口渴,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继续出发,有的同学竟然在路边捡到了许多海螺的化石,大家便都跟小孩子一样弯腰去搜寻。大家的脚力都被锻炼得一等一地好,午后一点便走到了马龙。虽说借住的是一间小学校,可是校舍破败,教室内遍布蛛网,可大家早就安之若素,加之马上就要到昆明了,更加不以为苦了。 马龙有句谚语:“马龙到易隆,走到鸡上笼。”
听起来好像路途十分遥远,可沿路一片坦途,跟贵州的高山深谷比起来,不知道好走了多少,就算是有些坡度,对步行团的大家来说早已是小菜一碟。步行团走到了河边村,团部宣布在这里大休息,这实在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午后阳光照在清浅的河面上,两岸树木郁郁葱葱,河岸的青草绿油油的随风摇摆,池撷清已经忍不住脱衣服下河洗澡去了,许多同学也跟着他下了水。胡承荫把手伸进水里,阳光照得河水温暖舒适。 “这水好暖和,你们不下来洗个澡?”
陈确铮摇了摇头:“你去洗吧,我晒会儿太阳。”
贺础安摆了摆手:“我也不洗了,我们就坐这儿看着你洗。”
胡承荫也走上河岸。 “你们都不洗我一个人洗多没意思!”
三人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齐齐躺下,闭起眼睛,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浓浓暖意,河里的同学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跟河岸两边树林中的鸟鸣彼此呼应,十分惬意。 “虽然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可是我看你们俩也是一日赛过一日的黑了。”
“狐狸你就别说我们了,你现在也从白水煮蛋变成了茶叶蛋了。”
贺础安给了胡承荫一肘子。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 “等我到了昆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照相馆把我的照片洗出来!”
“光洗出来可不行,必须办个展览,让大家看看我们旅行团的精彩!”
“陈老你这个提议太对了,我们一起帮你!”
三剑客晒完“日光浴”,便去林间闲逛,胡承荫在林中发现一簇簇野花,花朵很大,颜色白中带黄,清香扑鼻,胡承荫猜了好几朵,包在手帕里,回到河边给正在擦身的池撷清看。 “这是什么花啊?”
“从这个花型来看,应该是蔷薇科。”
池撷清仔细辨别后说道。 “野蔷薇?这花真香,这花都送你吧!放在我这里也都揉皱了。”
“多谢了。”
池撷清从手帕里取出几朵,悉心夹在本子里收好。 正在此时,只听见一个人喊道:“快看!有白鹭!”
“三剑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群白鹭呈一线从空中飞过,舒展的翅膀和修长灵动的身姿太过美丽,一时间让人忘了眨眼。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古人诚不欺我。”
胡承荫感叹道。 大休息结束后步行团继续前进,晚上六点到了易隆镇,晚上大家第一次住在了清真寺里,寺内没有一座神像,只有一幅字画挂在正当中,上面全是回文,全然不知其意,因为白天几乎没走小路,大家的脚都很酸,因此也都不求甚解,只想梦会周公,可满地的臭虫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意,爬到身上肆意滋扰,打死再多,仍“后继有虫,前仆后继”。 从易隆出发,沿途无尽的沃野上种着黄澄澄的小麦,农妇们正在田里收割,她们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一边劳作一边还唱着山歌,曲调悠扬,然而跟湖南、贵州的民歌又全然不同了。经过麦田之后便步入一片广大的盆地,盆地内全是绿油油的青草地,许多猪牛羊群散落在期间,宛如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画卷。这片盆地原来是个大湖,干涸了便成了天然草场,可供放牧。雨季时山地的降雨汇聚于此,便可成一片汪洋。草地中有小径通往杨林,步行团一路穿过草地,下午三时便到了杨林镇。杨林镇十分富庶,街道纵横,商贾繁荣,有“小昆明”之称,大家住在一间由古庙改造成的小学里。学校周围种了许多树,有一种树十分高大,胡承荫问了小学里的工作人员,竟然有了大发现,这种树叫做金鸡纳树,是南洋引进的品种,而他们每天都要吃的预防疟疾的奎宁丸,有名“金鸡纳霜”,正是用金鸡纳树的树皮研磨而成的,因此金鸡纳树便被称为“生命之树”。 胡承荫听闻赶紧回来跟贺础安和陈确铮讲,正讲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陈确铮不紧不慢拿出一个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什么?”
“肥酒。”
“肥酒?”
“本地特产,要不要来一口?”
“这里是寺庙,你还在这儿喝酒?”
“人生在世,不要不合时宜,杨林肥酒最为有名,怎么能不品尝一下呢?佛祖见了肯定也认为我说得有理!”
“老陈,你尽是些歪理!”
“狐狸,你也真是的,人家贺老师都会叫我一声‘陈老’,你倒好,有事才尊称一声‘陈老’,没事便“老陈老陈”地呼叫!”
“陈老?你能有多老?叫你一句老陈不错了,酒拿来我喝一口!”
胡承荫抢过酒瓶就灌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不住地咳嗽。 陈确铮不紧不慢地拍着他的背。 “你看,老天都要惩罚你,以后还是乖乖叫我‘陈老’吧!”
“叫你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