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常委发言结束之后,游艺会便开始了。为了表达对黄团长的感谢,游艺会上的茶点是步行团全体同学集资购买的,虽然比不上黄团长请客的菜色,却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黄团长携夫人和公子一起参加了游艺会,大家一边吃茶点,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忆步行团的见闻,闻一多先生率先站了起来讲话,他说自己把步行团中的趣事选了七件出来,写成了七绝,其中有倪副官玉体演捉放、许骏斋凝视诸葛洞、曾叔伟白吃五碗酒等,因为诗句生动贴切,大家都会心一笑,热烈鼓掌,闻一多先生讲的最多的还是曾昭抡先生,他们同为步行团的教师,他们同年出生,曾昭抡先生比闻一多先生要大个半年,两人虽然一文一理,朝夕相处之间却日渐熟稔起来,闻一多便笑着调侃道: “要论我这一路上最佩服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叔伟兄!大家都知道,“打游击”和“抄近道”是我们的‘光荣传统’,能少走一点便少走一点,可叔伟兄则不然,他是完全沿公路行走,黔滇边境的“二十四拐”大家还记得吧?他还是走公路,比我们多走十几倍的路,真是不佩服都不行!更令人佩服的是,叔伟兄脚程极快!他走路的时候时常右手撩起长衫,目视前方,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走路跟旁人不同,口中念念有词,我经常在路上写生,有一次看到他迎面走来,本想跟他打招呼,他却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过去了!后来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休息,我还问了他,你们猜他怎么说?我没听见啊!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他许多次,没有一次理我的,伤心多次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曾昭抡先生也害羞地笑了,还摆了摆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
“那怎么行?我还没说完呢!每次大休息的时候,叔伟兄都会从干粮袋里取出日记本、墨水瓶和一枝沾水钢笔,没桌椅便席地而坐,缓缓拧开墨水瓶盖,沾着墨水写上一阵,每天晚上到了宿营地他还会在油灯下写上一阵,我真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我一个搞文学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我最佩服叔伟兄的一点,是每到一处市镇,他经常会走上闹市,把随身携带的防毒面具戴在头上,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跟闻一多先生不一样,曾昭抡先生沿途不常跟学生交流,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他毫不在意修饰外表,一路就穿着那件灰蓝色长衫,时间久了不仅下摆脏污,而且有许多破洞,他也不会补缀,这也就罢了,他连纽攀也很少纽准,衣襟不是前短后长,便是前长后短,鞋袜也破得露出脚趾和脚后跟,却也不买新的,同学们私下时常戏称他的衣服是“破绽百出”,鞋子是“空前绝后”。可今天坐在席间的曾昭抡先生却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布长衫,皮鞋也是新的,头发刚刚理过不久,高高的额头,方正的下颌,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书卷之气扑面而来,跟步行团行军之时判若两人。他微微地笑着拱手,眼睛眯着藏在镜片之后。 老师们讲完之后,便轮到学生讲了,刘兆吉被大家请求讲一讲他收集民歌的经历,讲完之后刘兆吉点了牟光坦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写诗,便请他念一首自己写的诗,牟光坦虽然害羞,还是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站起身来。 “我在步行团的行军途中酝酿了一首小诗,这几天一直在修修改改,还没有最后定稿,就念给大家听听吧!,这首诗的名字叫<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哦,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牟光坦在念诗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丝丝细雨,可大家都沉浸在诗的意蕴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起来躲雨,仿佛在迷蒙的雨中,诗歌的字字句句更加地深入人心、回味悠长了。牟光坦开始还很羞涩,渐渐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全情投入到自己创造的诗歌世界之中,读完最后一句,整个世界戛然而止,接着大家如梦方醒一般,用热烈的掌声来奖励这位多才的诗人了。 随后雨势越来越大,许多同学都四处躲雨,闻一多先生不仅不躲,还扬起双臂,大声说道: “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看来老天爷也是好诗之人啊!不如我们就索性淋雨回去吧!”
蒋梦麟常委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跟黄团长拥抱、握手道别,随后便做鸟兽散,有的同学还是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陈确铮却说雨中乘船别有风致,“三剑客”便去草海雇了船,途中他们还碰到也选择坐船的周曦沐夫妇,他们远远的挥手,互相致意。 上船没过多久雨意渐收,小船在草海中游荡,月影从阴云中探出头来,为万事万物镀上一层清冷的白光,远处青翠的西山在夜晚变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异乡学子的心上。 明日,便是出发去蒙自的日子了。 “你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吗?”
胡承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生气。 “早就打包好了,我本就没什么东西,一个包足矣,倒是贺老师,你那几箱子书都装好了吗?”
“早就装好了,我后来又拆了一箱,书倒是没丢,就是里面虫蛀水泡,简直看不下去,剩下的我都没打开,等到了蒙自再说吧!”
“贺老师,外物不可必,你把历代先贤写在书中的道理吃透,化为你精神骨血,那便是最好的保存了。狐狸,你怎么兴致不高啊?要去蒙自了,不开心吗?”
“不是,只是这几日一直游山玩水、饮酒庆祝,日子过得太慢太滋润,现在有些空落落的。”
“珍惜现在的时光吧,等到了蒙自,你才真的要埋头苦读了,不是要三年修完所有学分吗?到时候有你受的!”
“你们说,联大不会再搬了吧?”
“搬肯定也只有我们搬,等新校舍建成,文法两院就搬回昆明了,我猜想,那之后若再搬,你便是回天津,我们两个便是回北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