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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火神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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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铮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廖灿星说自己“更喜欢羊”的样子。  她微微地歪着头,眼中有意料之外的感动,也有一不留神让情绪外泄的矜持和小小的羞赧。  陈确铮觉得自己好像忍耐许久、终获甘霖的庄稼,重新活了过来。  “你得了第几名?”

石兰笑着问道。  “第四。”

“你真的很厉害了,这帮人天天骑马,你竟然能赢过他们?”

“不是我厉害,是飞云厉害。”

石兰眉眼弯了。  石兰没有看到林中发生的惊险一幕,她也不知道,陈确铮手中的蓝色布带并不是在火堆旁拿到的,而是从那些勇猛彪悍的罗倮汉子手里抢来的。  廖灿星知道。  她一直试图努力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可她发现自己无从想象,她也不想去问他,因为她知道,即便是问出了口,他也是一贯地轻描淡写,轻轻揭过。  三人回去之后,空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等他们,联大的同学们一起鼓起掌来,罗倮泼便也跟着一起拍手,廖灿星有些惭愧,她没能完赛,甚至连马都丢了,热情的罗倮泼却给了他们仿若迎接英雄版的掌声和欢呼。空场中央,一头健壮的水牛和三只山羊已经乖乖地站在场中。特别的是,那三只山羊竟然都是黑色的,许多同学从来没有见过,啧啧称奇。主持火把大会的老者将奖品分发给优胜者们,因为是按照名次挑选,陈确铮本以为自己得到的定是其中最羸弱的那一只,没想到大家好像商量好一般,将个头最大、最肥硕的一只留给了他。  陈确铮从老者手中接过拴着那只黑山羊的绳索,将绳索的一头放在了廖灿星的手中。  廖灿星又将绳索递给石兰。  “这羊人家是给你的,我可不能要!”

石兰却不肯接,她眼中调侃的神色让廖灿星红了脸,只好小声央求道:  “石兰姐,我自己还在绪衡姐的宿舍借宿呢,哪有地方养它?而且我每天都都要复习备考,也没有时间照顾它啊!石兰姐,你就帮帮我嘛,好么?”

这时候石榴却从廖灿星手中将麻绳接过来:  “灿星姐,我姐不要我要!小羊,我们走!”

石榴瘦,那山羊却特别胖,在高度上,石榴并没有比山羊高多少,石榴将山羊牵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山羊埋头吃起草来,石榴蹲在它面前,轻轻摸着它的头,那山羊看来健壮却十分温顺,还用舌头去舔石榴的脸,石榴边笑边闪躲。  “喏,石榴帮你收了,这下放心了吧?”

廖灿星没有说话,扎进了石兰的怀里。  这时候一个壮汉不知从何处提来一个大羊皮口袋,罗倮泼年轻人们纷纷一哄而上。  联大的同学们一头雾水,好奇不已,石兰给每人身上挂了一个小布包。  “这是干嘛的?”

“走吧,‘耍火把’要开始了!”

在石兰的带领下,大家跟着走到了场中央,原来那羊皮口袋中放着一种粉末,粉末呈金黄色,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装满!”

石兰一边把那粉末一把一把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一边说道。  “这是松香!”

廖灿星捻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说得对!小灿星,你以前见过?”

“我妈妈会拉小提琴,她的琴盒里就有。”

胡承荫也跟着附和:  “没错,我小时候也经常在京戏后台晃荡,拉京胡的师傅老师把我抱在他腿上玩儿,他身上也有一股子这个味儿!可是我们装这么多松香粉干嘛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家都满载而归,场中央的老者举起火把,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如洪钟,气势迫人,接着他抓起一把松香粉,朝火把一丢,火把的火苗瞬间变大数倍,发出无比耀眼的火光,伴随着“轰”的一声爆裂声响。罗倮泼们兴奋地举起火把集体欢呼。  “我好像猜到一会儿我们要干什么了,我好害怕啊!”

陈确铮拍拍胡承荫的肩:  “别怕,我们的“弹药”很充足,举起火把,准备战斗!”

胡承荫还在犹豫,石兰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把松香洒在胡承荫的火把上,火光瞬间爆开,好像是引发了一个小型的爆炸,吓得胡承荫一把将火把丢在地上。  “赶快捡起来,不能把火把丢在地上!不吉利!”

石兰喊道。  胡承荫小心地拾起火把,摸摸自己的头发。  “我头发还在吗?我怎么闻到糊味儿了呢?我不会被烧成秃头了吧?”

“放心吧,浓密得很!其实这个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烫!你看!”

陈确铮刚说完,又在胡承荫的火把上撒了一大把。  “陈确铮!你们真是的!别逮住我一个人欺——!”

话还没说完,楚青恬就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轰”的一声,火花四溅。  “楚青恬!你怎么也跟他们学坏了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可就休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胡承荫大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朝着楚青恬扑了过去,楚青恬一边跑一边笑着叫着,胡承荫一把松香撒过去,精准命中了楚青恬的火把,火把爆出的火星扑向楚青恬的脸。  楚青恬不跑了,原地蹲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胡承荫吓死了,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火星子进眼睛了?疼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楚青恬什么都不说,只是摇摇头,却不肯把手从眼睛上拿开。  胡承荫将火把举得更近了:  “我都快急死了,你快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正在胡承荫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楚青恬悄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挎包里,握住了满满一把松香,然后突然起身,将松香撒向胡承荫的火把。  结果自然是在胡承荫的脸上盛开了一朵烟花。  “楚——青——恬!你真的太过分了,竟然骗我!告诉你,得罪我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胡承荫追着楚青恬撒了一阵,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命中她的火把。后来他越来越疯,把他身边的人都撒了一遍,之后见谁都撒,连小石榴也不放过,联大的一群正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留心那边罗倮泼们已经陷入混战,而且联大这帮“外来者”们逐渐成为了大家重点攻击的对象。胡承荫长胳膊长腿张牙舞爪的样子特别有喜感,好像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一群罗倮妹子涌过来,好好地用松香粉“招待”了他一番,每个人都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陈确铮跟贺础安也不嫌事儿大,接着往他的火把上“招呼”。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吗?!”

“石兰姐说了,这火星可以祛除你身上的晦气,保佑你来年大吉大利,照这么说,你明年肯定顺得不得了!”

陈确铮一会儿不逗他都难受。  “那我先给你祛祛晦气!”

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追一逃满场飞,闹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一边撒着松香粉,一边开心地大叫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这种氛围之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因为你不“攻击”别人,自然会被当做被“攻击”的对象。女孩子们开始还有些羞涩和惧怕,可那些罗倮大汉们可是丝毫不讲情面,看到女孩们惊呼、逃跑,他们开心不已,且乐此不疲。女孩们见这火光只是看起来吓人,却并不会受伤,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跟着疯了。胡承荫见不得那些人追着楚青恬打,不自量力地单枪匹马去复仇,结果自然落得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年轻人们你跑我追,年纪大的罗倮长者们吹着水烟,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回忆着他们自己的青葱岁月。松香用完的年轻人们,都跑去羊皮袋里补充“弹药”,有的妹子觉得不过瘾,世界用裙摆兜着松香粉攻击,却往往在奔跑和玩闹中把松香粉撒了一地。松香引爆的火花此起彼伏,好像天上的烟花“下了凡尘”,盛开在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松香粉的气味。大家奔跑着,闪躲着,追逐着,大叫着,大笑着。  眼见着羊皮袋子见了底,年轻人们个个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休息,胡承荫累坏了,索性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兴之所至,还扯着嗓子大叫了几声。胡承荫很庆幸自己来参加了火把节,这一闹,把他这一年多来心中的滞闷难过冲淡了不少,可是他还有一桩更大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向外人道,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石兰姐说得是真的,他此刻已经将所有晦气尽数祛除,一切不幸都近不了他的身。  “站起来!跟我走!”

石兰一声令下。  “去哪儿啊?”

“你们都祛过晦气了,我们现在要去田里祭拜火神,给庄稼祛祛晦气!”

大家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个人劈头盖脸都是松香粉,他们看看彼此,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联大的学生们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跟着石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时路过的小水塘都贪心地偷了个月亮,天上那个月亮也不生气,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月夜的农田也是一派宁静,庄稼安静地生长着,悄无声息,却昼夜不停。石兰高举火把,掏出一把松香粉,郑重且虔诚地洒向火把,火把绽放的火光照亮了初长成的谷穗,石兰的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大家听不懂的罗倮话。大家有样学样,走在田塍之间,不停将松香洒在手中的火把上,口中也说着祝祷词,虽然大家讲的是国语,且用词不甚讲究,但他们都虔诚地相信火神一定能听得懂他们的祈祷。  “火神,求您保佑今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庄稼都大丰收!”  “火神,求您保佑石榴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火神,求您保佑小爱书平安长大,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火神,保佑我平安归来……”  渐渐的,这片农田俨然成了大家的许愿池,每个人都相信火神不仅宽宏大量,而且神通广大,只要向他老人家许了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回到村中的大火堆旁,刚刚还人满为患的小广场,如今人丁稀落,一些村妇手里提着一个竹筐,用树枝在火堆下面拨弄着什么,石榴阿妈也在其中。  “阿妈,你捡这么多了!”

石榴阿妈回过神来,看了石兰一眼。  “可不嘛,捡回去够咱家烧一阵儿了!”

“这是——炭?”

“这是我们罗倮泼的传统,在我们心目中,这大火堆是被火神庇佑过的,每次火把节结束之后,村里的妇人都会把燃尽的木炭捡回去烧,再撒一些在院子里,可以辟邪消灾。”

陈确铮弯腰拾起一块儿炭,双手瞬间便染黑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眼胡承荫,突然伸手抹上了他的脸,胡承荫躲闪不及,脸上顿时有了一个墨黑的“五指山”。  “陈确铮!!!”

胡承荫也捡了一块儿炭,把双手涂得黑黑的,要去攻击陈确铮,谁知道陈确铮完全不躲,站在那里让他涂。  胡承荫双手悬在空中:“你怎么不躲啊?”

“石兰姐不是说这炭能辟邪消灾吗?赶紧给我抹上,我下半年就指望它了!”

胡承荫放下双手:“没劲,不抹了!”

胡承荫看着旁边的梁绪衡,她正用黑炭在贺础安的脸上画胡子,胡承荫叹了口气,一转头,一直纤柔的手抚上了他另一边的白脸。  那是楚青恬的手。  “你也被火神保佑了,以后一定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胡承荫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楚青恬是定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给他的祝愿,如同久旱的庄稼遇到了一场雨水,沁人心脾。  陈确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轻叹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黑炭。  “啪!”

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打在了陈确铮的脸上。  趁着陈确铮发愣的当儿,廖灿星绕到陈确铮身前,在他另一边脸上也来了一下。  “啪!”

“这么傻看着我干嘛?这样火神也能保佑你啦!还不谢谢我?”

就在陈确铮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突然一阵箫声悠悠传来,那声音如伤心之人呜咽,如泣如诉,听来分外凄凉,大家循声望去。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火堆旁,他面如沟壑,满目风霜,吹奏一个形似笙箫的乐器。那乐器十分神奇,下宽上窄,且上端越来越细,逐渐弯曲,最为神奇的是,老人不是用嘴吹奏,而是将此端插入鼻孔之中,用鼻子吹出声响,曲调哀伤婉转,好像一个人在哭,呜呜咽咽,愁肠百结。  大家默默听着,感受着,沉醉着。  牟光坦听着那苍凉的曲调,突然眼眶泛红,紧接着泪珠滚滚落下,砸在土地上,他却无心擦拭,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参与到了老人坎坷的前半生,听到了他的遗憾,他的失落,他的伤心。  在这一刻,他的心也仿佛老了一百岁。  一曲终了,老人站起身来,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缓步走远。  一时间,大家意识到,火把节那喧闹无忧的狂欢魔力已然消散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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