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显然是一个老人,可胡承荫却觉得自己猜不出他的年纪,说他五十岁、六十岁或是七十岁,似乎都很合理。老人额头上刻着一排字,前面几个字看不清,最后三个字“逃走人”依稀可以辨别出来。他佝偻的身体看起来就好像一只虾子,双脚的脚踝处都有一圈陈旧的褐色疤痕,老人满脸沟壑,面色青绿,脸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疙瘩,眼球突出,嘴唇泛紫,起初汪洪祥跟他说矿工的脸会变绿,他还只当是在吓唬他,如今这青绿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不由得嗓子一紧,咽了口唾沫。 “你是新来的后生仔吧,我是伙房烧火做饭的,你就叫我朱伯就行了。”
朱伯看到胡承荫,笑着介绍自己。 “朱伯好,我叫胡阿青。”
胡承荫进了屋,他环顾四周,整个一楼被竹篾制成的楼板隔断成两间,里间想是一个储藏间,从打开的门可以看到屋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工具。外间面积应是里间的几倍,屋子靠着东边的墙摆了一个宽大的木桌,桌上污渍遍布,上面凌乱地摆着一个缺了把的茶壶和几摞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碗筷,和几盏熄灭的清油灯,角落里有一个大陶瓮。正对着门垒了两个灶台,一个个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铁锅,另一个灶台上是一个大饭甑,呼呼冒着热气,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小人儿,消瘦的身子骨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一颗大大的头,看来颇不协调,像后安上去似的。他的后背挺挺的,小手不断地将手边的干柴塞进炉膛里。胡承荫心里纳闷,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估摸着他可能只有八九岁,就在此时这孩子突然回过了头。 这张脸瞬间就让胡承荫想起了一个人。 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长睫毛,一样苍白的皮肤,一样的薄嘴唇。 小井。 唯独这孩子的眼睛跟小井不同。 虽然又黑又大,却没有光泽,视线在空中漂浮,无法聚焦。 他看不见。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石欀头勉强平复了咳嗽,抱怨道: “朱伯,怎么这么大的烟哪?”
“没办法啊,到了夏天,个旧的天就跟漏了似的,一直在下雨,柴火太湿了。”
石欀头伸手指了指楼上,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朱伯,朱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石欀头走到西边角落的梯子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爬了一半,朝胡承荫招了招手。胡承荫赶紧过去,跟着爬上了二楼。因为竹制的楼梯又窄又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一样,胡承荫爬得胆战心惊。 石欀头拉开一米见方的活动楼板,手脚麻利地上了二楼。胡承荫上半身刚露头,发现二楼比一楼更加黑暗,他用双手撑住二楼的楼板,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他刚刚站直身子,头顶就一下子撞上了屋顶,突如其来疼痛让他猝不及防。 因为朱伯在一楼烧饭,浓烟飘上二楼,整间屋子烟雾弥漫,胡承荫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就想开窗,可是四下摸索过后,胡承荫发觉不是没开窗,整间屋子根本没有窗子,,整个房间比一楼暗了许多,只有些微光线从竹篾间的缝隙中透进来。胡承荫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发现整个房间别无他物,只有二三十条被子凌乱地摊在草席上,许多被子被面脏污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还有些被子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了一堆棉絮。 一上二楼,胡承荫就听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喘息声,他跟着石欀头循声走过去,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他蜷缩着身体,下身盖了一床被面破烂不堪、棉絮外露的被子,一双脚露在外面,脚上的铁链随着身体的微颤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脚踝上的伤口散发出阵阵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的脸上仍有残留的血迹,额头上的“狗”字张牙舞爪。他的嘴大张着,胸口猛烈地起伏着,裸露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他似乎是用尽全力想要多吸进一点空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胡承荫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被“张大疤”痛打之后被抬走的砂丁。 石欀头附身拍了拍他。 “赫发,你身上疼吗?赫发,你说句话!”
赫发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喘不过气!憋得慌……” 胡承荫觉得赫发像是一尾涸泽之鱼,嘴巴徒劳地开合,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憋闷起来。 “这附近有诊所吗?赶紧请医生来看看啊!”
胡承荫询问身旁的石欀头。 石欀头看都没看他,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胡承荫也赶紧跟着爬到一楼。 朱伯依旧坐在土灶前拉着风箱,石欀头借着炉膛里的火点燃了旱烟。 两人四目相对,石欀头将目光别开了。 “石欀头,咱们什么时候请医生来啊?”
“这儿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有药也行啊!”
“你今晚上就睡在他边儿上,看着他点儿,有什么事儿就下楼找朱伯。”
“什么事儿?他死了的事儿吗?”
石欀头没有回答,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留给了胡承荫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胡承荫蹲在灶台前,朱伯微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朱伯,尖子上的人生了病,就这么等死吗?”
“后生仔,在这尖子上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天光越来越暗,最后太阳好像被拽了一把,就跟胡承荫的心一起,坠了下去。 天彻底黑了,矿上的汽灯亮了。 胡承荫刚想上楼去看看赫发的情况,石欀头拎着一面铜锣站在硐口一下一下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大喊: “放工了!放工了!放工了!”
没过多久,砂丁们一个接一个从两个硐口中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一身尘灰,好似从地狱里挣扎着还阳的鬼魅,他们背上背着麻袋,个个都佝偻着后背,好像仍旧在矿硐中一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灯,形状像圆柱形的铁皮罐头,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夜色中,许多盏灯在砂丁们的手中时不时移动着,有些像夏夜河沟边上飞舞的萤火虫。让胡承荫奇怪的是,明明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应该十分喧闹,意外地却十分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连话都没有力气说了。 几百个砂丁好像蚂蚁回巢一样回到各自的伙房之中,胡承荫站在门口,几十个砂丁鱼贯从他身旁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一会儿功夫,四五十人已经将这小小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挤在灶前,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嗷嗷待哺地等着期盼已久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