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惊雷滚滚,向人间宣泄着愤怒。 赶走张大疤之后,不知过去多久,小井依然坐在泥地上,紧紧地抱着苏家旺,任谁跟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无奈雨声太大,胡承荫大声喊道: “我们得把小井带回伙房去,她这样淋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胡承荫和吕世俊试着把小井从地上抱起来,可是他们一靠近,小井却好像疯了一样连抓带咬,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胡承荫的胳膊被小井狠狠咬住,深入皮肉,一口见血。 若是所有人一拥而上,一定把小井强行抱回屋内,可谁也不忍心让小井再受刺激,可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有人试图给小井披上衣服,被小井一下子甩掉。 有人试图在小井身边升起火堆,却屡屡被大雨浇灭。 最后,大家都只是静静地守着小井,在雨中站立成雕像。 太阳不知所踪,天色阴沉,白昼如夜,模糊了时光。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雨终于停了。 小井终于耗尽了体力,失去了知觉,躺倒在地。 胡承荫走过去,慢慢将苏家旺从小井的身上挪开,将小井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在众砂丁的目光中,将她抱回伙房。 整塃的女砂丁给小井换了干净的衣衫,给她厚厚地盖上几床被子。 朱伯端了一个炭火盆放在小井的身边。 小井对这一切全然无知,沉沉入睡。 吕世俊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小井的身边,内疚和愧悔几乎要将他压垮。 惨剧过去已久,他也早已放下了枪,可是双手仍旧忍不住颤抖。 砂丁们都默默地挤在伙房里守着小井。 小江因为年纪太小,终于还是扛不住,在姐姐身边睡着了,可即便是入睡之后,他依旧紧紧牵着姐姐的手。 朱伯给每个人卷了一支旱烟。 胡承荫吸了一口,辛辣无比,害得他一阵猛咳,可转头一看马春福却俨然一副“老烟枪”做派,便好像赌气一样,一边咳嗽,一边猛吸。 吕世俊却把烟拿在手里,任由点燃的旱烟一点点变成烟灰,长长的一截烟灰坠落,正好落在了他的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朱伯,我舅舅……他说,我父亲在尖子上害死过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胡承荫发现身边的马春福本已将旱烟送到嘴边,却突然停了下来。 朱伯沉默,长叹一声。 “算算,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在老厂办尖子,我也是命不好,怎么也挖不到旺硐,吕在中……他是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他跟同乡的两个姓马的兄弟也一起到老厂办尖子,啊,对了还有石欀头!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石欀头那时候年纪最小,虽然跟他们三个不是老乡,但一到老厂就在他们的尖子上干,那时候他们钱少,只能办一个‘罗锅尖子’,他们是锅头,也是砂丁,每日白天黑夜地挖矿,到了放工的时候,几个人就来找我,一起做挖到旺硐的美梦。”
朱伯讲到此处的时候,胡承荫在伙房里四处搜寻石欀头的身影,却无意间发现吕世俊时不时便偷看马春福一眼。 “那会儿真的是好时候,虽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可每天都过得特别踏实有干劲儿,我们也知道,在尖子上挖到旺硐是全凭运气的事儿,可是每一年都有人挖到旺硐,从砂丁摇身一变成了锅头,早上破衣烂衫、傍晚绫罗绸缎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呢?那时候,谁知道挖到旺硐是会要人命呢?我记得那会儿,那三个小子眼看着就要没钱了,每天饿着肚皮下硐,他们都商量着,再挖不到旺硐就卷铺盖回老家了,谁能想到,立马就挖到好塃了!”
朱伯还想接着讲,却被马春福打断了。 “你们看,小井醒了!”
胡承荫赶紧跑到小井身边,吕世俊也起身想要过去,可刚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大家都十分担心小井因为太过悲痛而再次癫狂,可是她却出奇的平静,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温柔羞怯的小井。 小井温柔地摸了默小江的脸蛋,小江醒了。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 “姐姐,你醒啦?”
“小江乖,姐姐没事了。”
小井抓起胡承荫的胳膊,看到上面深深的齿痕,轻声说道: “阿青,咬了你,真是对不住了,胳膊疼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没事儿,一点儿都不疼。”
小井安心地笑了,这样惨然的笑容,让胡承荫莫名觉得可怕。 大家见小井清醒了,都纷纷聚拢到一起。 “小井,你还好吗?”
小井环顾众人,点了点头: “你们都是家旺的好兄弟,我想求大家一件事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好好安葬了家旺,家旺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们的。”
一群七尺的汉子都忍不住落了泪。 朱伯将旱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熄,站起身来。 “小井,你跟我来。”
朱伯带着小井来到伙房的工具间,这也是朱伯睡觉的地方。 胡承荫、吕世俊等人也一起跟了过去。 砂丁们都是直接睡在地上,最多在是铺上一层干草,可工具间的最里面靠墙竟摆了一张床,那张床外面罩着一张巨大的床单,遮掩了他的真面目。 朱伯走过去,将床上的被褥挪开,之后一把将上面的床单掀起,将底下的干草扫掉,露出了那张床的“真容”。 与其说是“床”,其实就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箱,可胡承荫觉得这木箱很有些古怪,他还没意识到哪里古怪,朱伯将上面的木板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身黑色长袖衫裤。 胡承荫一下子惊住了。 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这是一口棺材。 这么多日子以来,原来朱伯一直睡在棺材上。 “小井,这大板(民国年间云南对棺材的旧称)的木头很好,是我特意在荣森利家卖的,花了我大半年的月活钱呢!本来是要给我自己的,我睡在上面十几年了。小井,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我在心里早就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了,我本来想今年就给你跟家旺把喜事儿办了,谁能想到……是我没能耐,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帮不了小江!”
说到此处,朱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小井哭着给朱伯擦泪。 “小井啊,如果你不嫌弃,我这口棺就给家旺吧!家旺是个好孩子,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我们穷人的活路。小井啊,你可千万要想开啊,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咱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你还有小江呢!”
小井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点头,小江紧紧攥着姐姐的手。 众人一齐将苏家旺抬进棺材里,苏家旺的身体因为尸僵变得直挺挺的,像一块木头。 因为朱伯身材瘦小,棺材也做得不大,家旺的身体虽可以勉勉强强塞进去,看来却有些局促。 朱伯低声说道: “家旺,委屈你啦!”
小井凑到棺前,将苏家旺的眼皮合上,可他的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严,总是露出一条缝来。 小井趴到苏家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再去抚他的眼皮,眼皮竟奇迹般地合上了。 小井万般留恋地看了看苏家旺的面容,最终还是放开扶着棺木的手,后退了一部。 棺木被盖上,钉牢。 胡承荫觉得那一个个钉子不是被钉进木板里,而是被砸进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