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整个相册从头翻到尾,看着每一张照片,听着袁复礼先生绘声绘色的描述,梁绪衡觉得自己也仿佛追随着先生的脚步踏上了大西北那片广袤的土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梁绪衡看到上面贴着半张泛黄的稿纸,上面写着三句话: 既不献给地球上的人类, 也不献给天堂中的诸神, 仅献给那些在西蒙古和神奇的中亚徒步旅行的迷途者。 梁绪衡莫名觉得,这三句话其实是一首诗。 她低声将它们念了出来,袁复礼听到自己年轻时所写的诗句,不由得感慨: “这已是十几年前写的了,我也曾经年轻过嘛!”
梁绪衡抬头看着袁复礼先生睿智的脸庞,将相册小心合上,双手递还给先生。 “先生现在也一点都不老!”
梁绪衡的话惹得袁复礼先生笑得十分开怀,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还不老吗?我这抬头纹都快赶上测绘图上的等高线了!”
说到这儿,袁复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背对着梁绪衡在桌前的书堆中翻找了一番,拣出了一本书。他转头就翻开相册,将其中的一张照片取下来,夹在书里,递给梁绪衡。 “多亏了你,我今天下午过得很愉快,这是谢礼。”
袁复礼先生的动作太快,梁绪衡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懵懵地接过了这本书,看了一眼封面,是周太玄所著的《地质学浅说》。她翻动书页,其间夹着的一张照片突然跃入眼中。 那颗被遗弃的佛头掩映于荒草之间,遗世独立,无惧无忧。 梁绪衡突然有些哽咽了:“先生,这是……” 袁复礼指了指那照片:“我见你盯着它看了好久,想是喜欢的吧?这照片我当时拍了很多张,有参照物和具体数据的照片也已经在清册中编号留档了,这个相册里的都是我的私藏,送给你也没有关系。还有这本书,本就是为了大众科普而写,所以书中内容写得不深,你若是对地质学感兴趣,闲来可以看看。”
“谢谢先生,这个礼物对我来说真的很贵重。”
“没什么贵重的。照片可以再洗,底片我都有,这本书我也用不上,与其在我的书桌上平白吃灰占地方,还不如送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
梁绪衡将照片重新夹回书中,把书珍重地捧在胸前: “先生,今天回去之后我一定会写一篇最好的文章出来!也许我作为晚辈说这句话有些僭越,先生并没有辜负李四光先生的托付,为国人争气,先生真的做到了!”
“还差得远哪!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地质条件十分优越,我们的地质学若能发展起来,不仅能够促进国家找矿勘探事业的发展,对振兴经济起重大作用,还将对提高地质科学的国际水平产生重大影响。可现在我们国家地质科学的发展和矿产资源的开发处处都受到帝国主义文化和经济侵略的钳制,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好在我现在还能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教书育人。现在做好地质学的教育工作,等战争结束,你们这代地质学人成长起来,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帮我多宣传宣传,让你的学弟学妹们都来报考地学系,多多益善!”
梁绪衡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袁复礼先生求贤若渴的心情,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先生,联大学地质的女同学多吗?”
“自然是不多的,联大的女同学本就少,大多集中在文法两学院了,学地质的女同学就更少了。”
“先生,女生学地质会不会太艰苦啊?”
“最学好任何一门科学都需要勇气、毅力和专注,这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男女之别。只要专心致志,想办法克服困难,无论男女都能学好地质!”
“嗯,先生说得对!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写在采访稿里,以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学弟学妹报考地学系的!”
梁绪衡婉拒了袁夫人的留饭,带着满脑子的地质故事离开袁先生的家。回去后梁绪衡就一头扎进农校的图书馆里,用一天的时间就把袁复礼送他的那本《地质学浅说》看完了,书中对于地质学的介绍深入浅出,让梁绪衡不由得产生了想要进一步了解地质学的想法。 跟必修课不同,在选修课的制度上,联大的规定十分灵活,在每学期开学两星期之内,学生可以随意对自己所选课程进行增选,而退选则延长到四星期之内提交申请即可。 因为刚刚开学不久,梁绪衡顺利增选了冯景兰先生教授的“普通地质学”和孙云铸先生教授的“古生物学”,除此之外,她一有时间便去旁听其他教授的课程,比如王烈教授的“普通矿物学”、“测量学”,张席褆教授的“地史学”,一个学期下来,梁绪衡认识了很多可爱的地学系地质组的同学,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袁复礼先生的故事。 他们说,清华大学的地质学专业正是袁复礼先生一手创办的,在XJ考察的时候,袁复礼不但找到了七十二具爬行动物的骨架,还运用自己的地质学知识,成功帮当地老百姓找到水源,还帮助他们改进了落后的冶铁技术,老百姓为了感激他,甚至在当地为他修建了“复礼庙”,一时间在整个考察队传为美谈。然而这些事情袁复礼先生皆对她闭口不谈,更让梁绪衡体会到先生谦逊低调的人格魅力。 随着梁绪衡对地质学的了解逐渐深入,她对地质学的喜爱也日渐加深,一天,在孙云铸先生“古生物学”的课堂上,先生对学生一字不差地默诵《梦溪笔谈》的原文: “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行地中不减百余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我们总是说中国的地质学仍刚刚起步,可是早在将近一千年的北宋时期,沈括的《梦溪笔谈》的这段话中早已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地球演化的过程,短短几句话,涉及到了现代地质学中许多基本的内容、理论和方法,比如河流的侵蚀、堆积作用、华北平原的形成等。”
孙云铸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你们看这个‘岁’字,‘岁’就是‘岁岁’,就是‘岁岁年年’,就是‘时时刻刻’,就是‘分分秒秒’,就是时间的无限延伸。地球用了几十亿年来塑造和变化自身,在漫长的岁月中,沧海桑田巨变,才有了今天我们眼中的世界。人寿不过百年,但用于雕琢自身已然足够,你们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日复一日的努力,你们终将成为你们想要成为的人。”
下课钟声敲响,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梁绪衡却仍旧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向窗外的西山,在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闯进了梁绪衡的脑海: 我要是地学系的学生就好了。 起初梁绪衡着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她向来是理性之人,便开始认真思考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梁绪衡已经在法律系学习了两年,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甲等”,深得法律系所有先生们的垂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转向地质学,就意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是终日出入于法庭和办公室的律政精英,一个是整天日晒雨淋、四处奔波的地质学人。这两者的诧异实在是太大了。 梁绪衡自幼无论做任何决定,都鲜少会与他人商量,她会在心里久久地思考和权衡,将方方面面都全部考虑到,最终果断取舍,做出一个绝不会动摇的决定。 对于自己是否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或法官这个问题,梁绪衡的答案向来是肯定的,可面对陌生的地质行业,梁绪衡第一次心里没了底。为了帮助自己做一个最终的决定,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围着翠湖晨跑一小时以锻炼体魄,除非身体不适,否则绝不间断。第二件事是她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若是她所选修的两门课程期末考试的成绩都能达到八十分以上,她就转系,若是没有达到,就继续留在法律系直至毕业。 八十分,对于地质学本专业的学生来说都是凤毛麟角的高分了,更别提她一个只学了几个月选修课的外系学生。 为了正视自己内心的冲动,梁绪衡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此以后,梁绪衡开始拼命用功备考。她天不亮就去晨跑,草草吃过早饭就跑去农校图书馆抢位置,晚上还就着昏暗的油灯学习到深夜。在旁人眼中,梁绪衡跟两门学分并不高的选修课“死磕”,实在是让人费解,她却毫不解释。考试之前的那段时间,她跟贺础安见面的次数变得少之又少,即便是两人一起相约一起吃饭,梁绪衡的眼睛仍旧不离饭桌上地质学教材的书页。 贺础安看着梁绪衡日渐消瘦的脸庞,劝说的话都到了嘴边,硬给他咽了下去。因为他知道梁绪衡的秉性,她要做的事别人向来是管不了的,他只是半开玩笑地说: “别人看了你这个样子,还以为你是地学系的学生呢?”
梁绪衡听到后却抬起脸来看着贺础安,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传达出的意思是:这可说不准哦! 之前梁绪衡的确很多次跟贺础安说过地质学的课程很有意思,他都没往心里去,对于梁绪衡的用功,贺础安也并未多想。因为在梁绪衡的世界里,没有所谓随便做做的事情,一旦做了,便要做到极致,一旦选了这门课,就一定要拿到高分,这便是梁绪衡的行事作风。 可梁绪衡刚刚的笑容让贺础安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试探着问道: “你不会……真的要转去地学系吧?”
梁绪衡却合上书本,岔开了话题: “饵块都冷啦,快点吃吧!”
贺础安叹了口气,将碗中的几块牛肉夹到梁绪衡的碗里: “你才要多吃一点,你最近瘦了好多。”
梁绪衡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