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课的时候,牟光坦偏喜欢往野外跑,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太多的思绪东奔西突,迫切需要一个人安静地默默理出头绪来。西山、滇池离得远,不得常去,他便看上了三分寺要盖新校舍的那片荒地。他时常随身带一本诗集或文论,随便找一个坟头坐下,看一眼墓碑上被青苔覆盖的刻痕,漫无边际地猜想亡者曾拥有怎样的人生,没有一次感到过悚惧,接着便翻开书页,心无旁骛地进入诗的世界。 春天的昆明整日都是蓝天白云,读书读得累了,牟光坦便在地上一躺,头枕着胳膊,一心一意地沉醉在这蓝天白云之中,直至沉沉睡去。 后来新校舍的建造工程开始了,牟光坦每日都来,他亲眼看着一个个墓碑被挖出、搬走,一直到平地结束,所有的墓碑都被挖了出来,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除夕晚上小小的祭奠之后,牟光坦便告别了三分寺。 后来牟光坦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昆明城北的莲花池。莲花池不如翠湖面积大,位置也较偏远,所以少有人来,十分幽静。周末的时候,牟光坦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困的时候就把书盖在脑袋上眯一会儿。他手里捧的书,两三天便换一本。 春日午后暖意融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牟光坦突然听到有人用标准的牛津腔英语大喊了一声: “我的衣服去哪儿了?喂,是谁拿了我的衣服?!”
这声音牟光坦太熟悉了,他一下子坐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裸着上身的燕卜荪先生泡在水里,看到牟光坦,他脸上立马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明明是一身衣服都被偷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不自在和懊恼。 “牟光坦!你怎么在这儿?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我刚刚游泳游得太远,回到岸边发现衣服都被人偷走了,正不知道怎么办呢,你出现了!”
燕卜荪将手塞进岸边的一双皮靴里,那皮靴已经旧得很,靴头的地方都“张了嘴”,燕卜荪从里面掏出一副黑色阔边眼镜,燕卜荪一边戴上眼镜一边开心地说道: “这小偷还不错嘛,给我留下了一双皮靴,可能是嫌太旧了吧?他不知道我还有一副新配的眼镜在鞋子里呢!哈哈哈哈…… “我现在就回去给先生取衣服,先生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谢你,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用着急,天气这么好,我再游两个小时也没问题!”
牟光坦点点头,转身便跑,他回到宿舍,气喘吁吁地拣出自己刚买的毛巾和最新的一套衣裤,抓在手里就往城北跑去。 虽然燕卜荪说他不着急,牟光坦还是跑得嗓子都冒了烟,他跑到莲花池边,却远远地看见燕卜荪先生真的如他所说,在清澈的池水中优哉游哉地游着泳。 “先生!我带衣服过来啦!”
燕卜荪听到牟光坦的声音,立马在水中直起身子,朝牟光坦挥了挥手,接着很快游到了水边,双手一撑,整个人跃出水面,一条腿踩到岸上,将两脚塞进那双破皮靴里,站在岸边朝牟光坦开心地招手。 牟光坦突然一个急刹车,燕卜荪意料之外的“坦诚相见”让他猝不及防,赶紧别开了眼睛,燕卜荪却好像没发现一样,满不在乎地走到牟光坦跟前。 “先生,赶紧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凉。这条毛巾是新的,这些衣服都是干净的,我都没怎么穿过。”
燕卜荪一边擦着身体一边笑着说: “要不是我不信基督教,我简直要说一声‘感谢上帝’了” 燕卜荪穿上衬衫和裤子之后,牟光坦这才把头摆正,重新看向燕卜荪先生。 牟光坦身材不高,而燕卜荪虽然是白人,身材也较为瘦小,牟光坦的衣服燕卜荪穿上竟然十分合适,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 “牟光坦,真没想到,我穿你的衣服这么合适,就像专为我订做的一样!”
牟光坦看着穿着自己衣服的燕卜荪,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身上竟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纯真。明明被偷了所有的衣服却不闹不怒,却因为碰上自己而感叹“感谢上帝”,虽然没衣服穿,却全然不见窘迫,仿佛没穿衣服的倒是牟光坦自己一样。 往回走的路上,牟光坦问燕卜荪: “先生一点也没留意是谁偷了你的衣服吗?”
燕卜荪笑着摇摇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今天难得天气暖和,好久没有游得这么舒服了!”
说到这里,燕卜荪似乎想起了往事: “我在蒙自的时候,经常在野外散步,有一次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因为走了一天的路太过疲惫,两条腿突然抽筋了,我没办法只好坐在地上揉自己的两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三个手里拿着刀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我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从我西服口袋里抢走了我的钱包、手表还有眼镜。但你知道他们最开心的是什么吗?”
牟光坦摇摇头。 “他们在我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香烟和火柴,简直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强盗们藏宝的山洞,笑得开心极了,我甚至都要为他们高兴了。我揉着我的两条腿,看着那三个人走远了,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停下了脚步,其中长得最凶狠的一个又走回来了,我当时有点害怕了,心想这人是不是要杀了我呢?没想到他蹲到我面前,把我的眼镜架回我的鼻子上。我当时就愣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人看了看我的腿,问我需不需要他把我扶到城门那里,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带我进城。我很自信地跟他说,我一两分钟就会好了,不用他送了。他看了看远处等着自己的那两个人,点了点头,站起身走了。”
燕卜荪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只见过那人一面,可他的脸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觉得,他虽然长得吓人,却不是坏人,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牟光坦陷入了沉思,没过多久他突然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这个故事中双方的对话,应该不是燕卜荪的中文水平可以驾驭得了的。 “先生,你真的听得懂那人说……” 燕卜荪显然知道牟光坦要说什么,自信地回答道: “没错,我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