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到一半,牟光坦发现燕卜荪的注意力被旁边一桌两个青年吸引了,他们桌上已经是盘干碗净,两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牟光坦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可以听出来,他们正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两人正在讨论一道数学题,争论得热火朝天,却始终没有想出正确的解法。 因为对中文一窍不通,燕卜荪便急着问牟光坦: “他们在吵什么啊?这么激烈!”
“他们没在吵架,好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听着像是微积分什么的……” 燕卜荪一挑眉毛:“微积分?”
燕卜荪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那两个青年走过去,他们看到燕卜荪先生赶紧站起身来,礼貌地鞠躬行礼,燕卜荪也笑着回礼。两人的英文都很好,简单交谈之后,燕卜荪就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牟光坦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两名青年用流利的英文给燕卜荪解释了题目的意思,看着燕卜荪皱着眉头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接着从一个青年手中接过笔来,在纸上一通演算,嘴里不停低声地咕哝着。两个青年眼睛一眨不眨、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书写的步骤。牟光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走过去站在燕卜荪身边,看着他的手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在他看来宛如天书的微积分方程式和各种数学符号。 突然燕卜荪一拍大腿,大喊一声: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两个青年看着燕卜荪先生开心地像个孩子,他们盯着那天书般的解题步骤却全然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眉飞色舞的燕卜荪意识到自己写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得明白,赶紧把本子翻了一页,尽力用整齐的字迹在空白的纸上重新写解题的步骤,一边写还一边讲解,那两个男同学盯着看了半天,突然间露出茅塞顿开的笑容,两人兴奋地击掌,其中一人喊着: “对对对,就是这样解,我们怎么没想到!先生实在太厉害了!”
燕卜荪先生阔边眼镜后面的双眼微微了眯起来,一脸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走回座位上坐下来。 “好久没有做微积分了,真是过瘾!”
牟光坦想起之前在燕卜荪家书页上看到的数学公式:“先生不是学文学的吗?怎么会解微积分的题呢?”
燕卜荪抓了一个破酥包子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我在剑桥的头两年主修的是数学,后来才转到文学系的,现在想想,一眨眼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牟光坦惊得瞪大了眼睛,口无遮拦的话脱口而出: “不会是因为数学太难,先生才转了专业吧?”
燕卜荪刚喝了一口杨林肥酒,听了这句话险些呛着,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好相反,是因为数学太简单了!”
牟光坦看着燕卜荪先生的反应,若不是他对燕卜荪先生赤诚人格的了解,他都要怀疑先生在吹牛皮了。 “先生的意思是,因为数学太简单,对先生没有挑战性,所以才转了专业?”
燕卜荪摇摇头,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酒: “有一条不变的真理,当一个人可以很快获得某件东西时,他也会很快把它忘记。我整个家族的人都很擅长数学,我也遗传到了这个能力。我可以很快地理解和记住四页纸静水力学的内容,但我一样也会很快把它们忘记,可是要在考试中得高分,就必须要记得牢牢的才行。现在你知道啦,我为什么没办法成为一个数学家。”
牟光坦留心观察着燕卜荪的神情,发现他对此并不十分遗憾,他悠然自得地喝着酒,在酒精的作用下,燕卜荪的鼻子看起来越来越红了,看起来活像一根胡萝卜。 “牟光坦,再陪我喝一杯,我平常都是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没意思,今天有你陪我,咱们喝个痛快!”
从“海棠春”出来之后,因为喝得太多,燕卜荪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牟光坦一路上搀扶着他回了家。走到家门口,燕卜荪把手伸进西装的大口袋里找钥匙,结果从左边的口袋里掏出几截粉笔,从右边口袋里又掏出几截粉笔,燕卜荪也不着急,嘿嘿笑着,最后终于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钥匙,因为醉酒,燕卜荪握着钥匙的手对不准锁孔,牟光坦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牟光坦扶着燕卜荪坐到了沙发上,还叮叮当当踢倒了几个酒瓶子,燕卜荪将头靠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 “牟光坦,能帮我放张唱片吗?我想听那张莫扎特的《魔笛》,唱片就在唱机旁边,应该就在上面,我前几天刚听过!”
牟光坦走到留声机前,小心翼翼地在散落的几张并未收进封套里的密纹唱片中翻找,可他刚掀起最上面的一张,一眼就看到下面那张唱片的纹路里满是没有及时清理已经干涸的果酱。 牟光坦动作一下就停了,可“久经考验”的他不着痕迹地把唱片放到一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幸运的是,下一张就是燕卜荪要找的《魔笛》,而且这张唱片上没有果酱。牟光坦双手将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轻轻将唱针放下,华丽优美的乐音缓缓流出,让夜显得更加寂静了。 燕卜荪从沙发脚捞起一瓶剩了个瓶底的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满足地笑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燕卜荪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先生今天游泳受凉了吧?”
窗外月色正好,阵阵冷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牟光坦赶紧起身想把窗户关上。 “不要关!我喜欢这风,我也喜欢这月亮。”
燕卜荪掏出手帕擦了擦红鼻子: “我把壁炉点起来,马上就不冷了!”
燕卜荪十分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几张自己画满了几何图形的废纸,引燃了壁炉里的干柴,很快一团熊熊火焰就在壁炉里烧了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没过多久,整个屋子就变得暖意融融了。 牟光坦默默看着燕卜荪点燃壁炉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慨。 在牟光坦的眼中,这房间精致的装潢和满屋子的杂乱十分违和,可燕卜荪却丝毫不以为意,而白天燕卜荪在莲花池边被人偷光了衣服,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而莲花池边猝不及防的“坦诚相见”,燕卜荪的坦然无谓让牟光坦想起了“竹林七贤”里的刘伶,来客惊讶于刘伶在家中不着一物,刘伶反而质问那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你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呢?)” 像燕卜荪先生这样的人,无论他去了哪里,贫富与否,应该都会活得十分自在吧? 想到这里,牟光坦不觉笑了,这满屋子的杂乱也莫名变得顺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