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溜达出府时,本来是想着从别人口中刺探一下,没想到刚好碰到一场火葬礼,葬的还是活生生的人,周围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跳着怪异的舞蹈,面带凶煞狰狞的面具,在鞭炮声中吟唱古怪的声调,声音尖利,不亚于指甲刮黑板,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秦富又灰溜溜的回来,精神恍惚了好多天,终于不敢轻举妄动,只混迹在市井,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寻找能够掩饰自己的信息。人在不知道的陌生环境会很没有安全感,秦富现在急需脱离文盲的程度,以至自己可以了解这个时代。所以,苏佾的提议,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瞌睡搬来个枕头,太贴心了。果然是孺子可教,苏佾欣慰,“那你可愿意?”
“我愿意!”
秦富迫不及待,兴奋的忍不住抖起了腿,双眼紧盯着苏佾,就怕他反悔。苏佾点头,扭头对阿左说,“你去找几件你不用的衣服,改一下给秦富送过去,待过几日府里添了人,再一并做新衣赏。”
说着,又侧头连声急促的咳了几声。果然,人有了目标就会有精神,阿左也表示欣慰,对秦富的笑容更真,点头应下了。秦富试探道,“我能不能照着史书上的文字学习?”
苏佾眼眸深处的暗光一闪而过,表现出来的却是惊讶,他没说好或者是不好。端起茶杯遮住了唇角,轻轻抿了一口热水,沉默了一会儿,重新用眼神打量了一遍秦富,道,“史书记载都是晦涩的流水账,一般人接触不到,就连听都是没有听说过的,你倒是好灵敏的耳朵。”
秦富是实实在在的一惊,将手里的茶杯磕在桌上,嚷道,“可是真的?看来街头的说书老头没有骗我,他案板一敲,嘴皮子一抖落,净说这史书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傻笑,“我不就想知道,这史书到底有多了不起吗?!”
苏佾淡淡的看过来,视线在秦富右腿上,她正吊着肩膀,右脚的后脚跟一起一落,整个人都跟着频率抖动着。那扑面而来的小人物气息太强烈,让苏佾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道,“罢了,你先跟阿左下去,从明日开始,每天卯时到书房学习,午时回去,下午申时到酉时随阿左学习其他。”
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一个小问题,秦富直起后背,好奇中夹杂着疑惑问,“其他指的是?”
阿左回:“礼仪、绣功。”
秦富一脸呆滞,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她现在是一个男人,还要学习绣花,是哪里出错了吗?恰好阿右端着药碗进来,脸色不大好,开口的火药味就冲着秦富去,“公子的身子还未痊愈,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操劳!哪里值当了!”
上京有多少年轻的公子想拜自家公子为师,只要放出去话,一天就能将苏府的门槛给磨平了。他秦富何德何能,竟能得公子如此亲睐,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都看不上眼。“放肆!”
苏佾听得此话,薄冷的气场全开,眉眼清淡至极,透出疏离冷漠的寒光。表面温文尔雅似水般的苏佾,心里有着雪山一样融不化的坚冰,相处起来比面上高冷的人物,更加寡淡无情。“我现在又是什么人,还有什么值当不值当。”
苏佾并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如旁观者一样陈述事实,他如今净身出户,放下了一切,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秦富是秦伯唯一的儿子,我既然尊他一声长辈,就不得冒犯。秦富只是不懂事,只要好好教导,会学好的。”
阿右脸色一变,露出一丝悔意,将药碗隔在了旁边的小桌上,这才双手垂下,低头诚恳的认错,“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当然,这诚恳的认错只是针对忠心耿耿的秦伯,和上座的苏佾,和秦富是没有关系的。这阿右也是个牛的脾气,一听苏佾这样说,反而激起了逆骨,心里越发不待见秦富,只等日后相见拼真章了。秦富没有感受到阿右深深的恶意,她此时正沉浸在能够读书识字的兴奋中,所以只觉得世界春暖花开,日子越过越有奔头。第二天一早,秦富克服了瞌睡,用最快的速度从被窝里爬出来,恰好有个胆小的小童敲门,怀里抱了一个大包袱,看起来挺沉重的模样。秦富问他,他只说主院的左大哥让人交代下来的,让你先将就一下。秦富接过来回屋一看,是几件里衣对襟夹衣和裤子,竟然还有一个银鼠皮的斗篷,说是旧衣服,她拎起来抖了抖,一点褶皱磨痕都没有,就知道是未上过身的衣服了。…这衣服也值不少钱吧,就随随便便送人了,看来在苏公子身边干活很有前途嘛…主院在苏佾没有来之前,秦富曾偷偷摸摸不知去过多少次,因此熟门熟路走的很是顺畅。此时天已经透亮了,没有太阳,乌云阴沉沉的盖了一头顶,寒风凛冽如碎刀割在人身上,肆无忌惮的让人无可奈何。秦富刚换了新衣服,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真的暖和,反正感觉今天的冷风没有昨天的凌厉。阿右等在书房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慢悠悠往院里溜达的秦富,她换了一身青色的夹衣长袍,若是阿左穿着定是玉树临风的模样。被秦富穿着嘛……缩头耷脑的走路不挺直,活像圈成一团软体动物。他冷哼,白瞎了这么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怎么就这么不得劲呢。“阿右啊,早啊!”
秦富热情的对他招手。阿右眉毛一挑,转身掀开门帘,头也不回的给秦富一个背影。这长的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小伙子,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啊。秦富感叹,却没将阿右的小别扭放在心上,心怀坦荡,也跟着掀了门帘走了进去。书房很大,分里间外间,里间是大量的藏书和诗画,几排两米高的书架摆得满满,就靠窗的地方留了一个窄塌。外间正对门稍偏的地方放了一个檀木做的书桌,十分宽敞,上面放了笔墨纸砚笔筒和书本,右手下方靠着墙的的位置,还放着一个小书桌,上面也放了笔墨纸砚笔筒和书本纸张。这些东西在苏佾没有来之前是没有的,放的也是些陈旧的东西,就几天没见,便做了这檀木的大桌子,还用剩下的角料做了这张小桌子,手脚够麻利啊……屋里的气氛很严肃,虽然炭火烧的很旺,浑身暖洋洋的,可也将氧气快给烧没了。上座的苏佾面容清冷,阿左阿右分站两边,秦富站在下面,饶是心理承受能力很强,也不由得跟着放轻了呼吸。苏佾突然开口问:“秦富,你可愿意拜我为师,学习诗书品德?”
虽然莫名其妙要多一个师傅,可为了更长远的考虑,秦富也没有犹豫,点头说愿意。于是,便有小童端来热茶,递到秦富手里,上座分站的阿左和阿右避了开去,只留苏佾端坐。秦富接过热茶,一瞬间福至心灵,暗处抽了抽嘴角,心里犹犹豫豫挣扎了几下,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跪下,热茶举过头顶,“老师请喝茶!”
苏佾接过去轻抿一口,便递给了旁边的小童,起身亲自扶起了秦富,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我苏佾的学生,我事来都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大才大谋。却也从无作奸犯科,欺善扬恶的小人,我一直相信人性本善,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凑近了,秦富才有幸凝视苏佾的双眼,静逸如一片深沉无波的水湖,可未免也太薄凉了些。他的衣服上有熏香,夹着淡淡的草药香,是秦富昨天晚上闻到的味道,她冲着苏佾呲牙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轻快的说道,“学生知道。”
苏佾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房间里供着圣贤圣人的个人肖像画,苏佾领着秦富各拜了拜,只秦富看了好久,发现有熟悉的身影面孔,心里愈发着急脱离文盲队伍,同时也有淡淡的伤感。这伤感也没有再增加,因为苏佾是个很开明的老师,昨天秦富说要学习史学,他虽觉得不妥,但也不好硬生生拒绝,因此折中,找了一本有些趣味的野史。此番做法,在上京的苏佾肯定不能答应,因为学习就得一步一个脚印,怎能当儿戏。可转念一想秦富的性格,苏佾就犹豫了,学习识字也很枯燥乏味,若是生搬硬套,估计对他效果不大,因此投其所好也很重要。于是,苏佾就照着这本自己摘录的野史,开始教秦富识字。当然,识字之前,他先读了读这篇文章,略微讲解了下意思。这个故事讲道:不知在哪年哪月哪日,天下一分为四,东南西北各自为国,或以山脉为界,或以江河为界。自祖宗前辈而来,民间皇室传言不断,男女调和,阴阳交配,本为天经地义,却偏偏惹怒天神,降罪于民,导致男女比例失重。大量男子无妻无子,孤老无依,国家人口不断减少,社会治安混乱,抢妻之事频有发生,民生萎靡,故国家颁布法令:保护仅有的女子,不得杀害,为保国之根本,可一妻多夫,夫对妻绝对尊崇,且夫永不可背叛,违之,杀。而古书模糊记载,世道本该一夫一妻,或一夫多妻,而后夫妻恩爱,子息昌盛。众人一看,羡慕有之,一笑有之,骂之亦有之也。秦富听的一脸呆滞,犹如晴天霹雳,半响回不过来神。她虽然早有预料,早先却依旧心存幻想,现在赤裸裸的真相摆在她面前,除了果然如此的感叹,剩下的都是茫然无措了。心里反反复复竟然就重复着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笑什么笑,一夫一妻很搞笑吗?我们那个时代的婚姻是让你们嘲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