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洛邑。 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哭嚎声,此起彼伏。 一扇又一扇华丽而高大的朱红大门,从外边被暴力撞破。 一彪又一彪如狼似虎的红衣军将士,凶神恶煞冲入其中。 没有烧杀。 只有抢掠。 穷怕了红衣军将士们,冲进一桩又一桩雕梁画栋的大户人家家中,打翻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上来阻拦的仆役,将肉眼能看到的一切能搬得动、带得走的物件,都通通抗出大门外,麻利的打包装车! 包括但不限于竹简、画册、金银、布帛、牲畜,以及一部分富余的粮食…… 没有人去为难那些,一看门脸就知道日子过得同样不富裕的穷苦人家。 因为单单只是那些朱门大院,就够他们忙活了…… 他们红衣军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队,一般不烧杀抢掠……除非忍不住。 某种意义上,洛邑这座城池也属实是牛逼,从未有一座城池像是洛邑这样,能获得红衣军从上到下整齐一致的恶感,无论是贫苦出身的佃户子弟、还是积善之家的子弟,都无法在这座城池内找到任何的共情之处。 这座城池里,哪怕是那些日子同样过得朝不保夕的穷苦人家,看他们红衣军的眼神之中,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与鄙夷感,就好像他们不是打进洛邑城的征服者,而是跪着进洛邑的臭要饭! 以佃户子弟为主体的红衣军,对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尤其敏感,也尤其反感! 虽然他们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些洛邑人都是哪来的自信……连你们的天子都被咱爷们给干死了,你们还得瑟个鸡毛啊? 在这样同仇敌忾的敌视情绪驱使下,红衣军将士们下起手来,就格外的狠,有那不嫌麻烦的,甚至将那些大户人家的雕花栅栏窗都给卸下来装车带走了,经他们搜刮过的大户人家,才是真正的耗子去了都抹着泪儿走了…… 各级军官也都只死守着不许伤人性命这一条底线,其他的……他们只恨不能亲自上手! …… “咦,这家人好多竹简!”
一名班长领着三五个袍泽弟兄们,冲入一家大户的偏厅之中,见了满墙的竹简,这名班长急吼吼的脚步登时一住。 他想了想,扭头就冲屋外大叫道:“牛大脑袋,你他娘的人呢?”
“搁这儿呢!”
粗豪的回应声中,一名体格魁梧似牛犊的彪汉班长,快步从庭院内走进偏厅:“愣大点事儿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偏厅内的班长一言不发的指了指那一墙的竹简,堪堪跨过门槛的牛大脑袋顿时心领神会,扭头就冲屋外大喊道:“弟兄们,将这家儿的当家人给咱‘请’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五大三粗的士卒就拎小鸡儿一样的,将一名身着青色儒衫、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提进了偏厅之内。 “让你崽子‘请’过来,你就是这么请人的?愣大点事儿也办不好,要你何用!”
牛大脑袋打开自家弟兄的爪子,像拎小鸡儿一样的接过这个中年儒士,将他提进偏厅内,板板正正的站好,而后指着那一墙的竹简,挤出了一脸狰狞的笑容:“你是读书人?”
中年儒士看了看墙上几代人攒下的竹简,再看了看面前这张咧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人的大脸,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是读过几卷圣贤书……” “是读书人就好!”
牛大脑袋高兴的一怕中年儒士的肩膀,拍得中年儒士身躯巨震,险些顺着他的手劲儿滑倒在地。 “咱老牛有个秘密要说给你听!”
中年儒士慌忙摇头:“我不听!”
牛大脑袋将眉毛一竖,凶神恶煞的道:“不听也得听!”
中年儒士瞬间从善如流:“是是是,我听、我听!”
牛大脑袋神神秘秘的弯下身子,低声道:“你可知道,春秋宫走水那也,小天子是怎么死的么?”
中年儒士蓦地睁大了双眼,小声的回道:“不是宫殿坍塌,房梁落下来砸毙的么?”
“看,你这弄错了吧?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出错呢?”
牛大脑袋喜滋滋的拍在他肩膀,自豪的说:“那夜分明是咱牛角冲进春秋宫内,把那小犊子摁进尿桶里,溺死的!”
话音刚落,偏厅内指挥手下弟兄般竹简的那名班长就将脑袋凑了过来,指着自己的脸说道:“还有张猛,是我亲手给这厮提的尿桶!”
“还有我张三,那小犊子挣扎,是我提着他的两条腿,帮着牛班长将他的脑袋摁进尿捅的!”
“还有俺王二,你看俺这两条腿你就知道俺跑得快,那夜是俺先冲进去,逮住那犊子的!”
一说到这个,一干红衣军将士,连竹简都懒得搬了,争前恐后的将脸伸到中年儒士面前,指着自己的脸,凶神恶煞的说道! 中年儒士震惊的战术后仰,一脸愤懑的瞅着这群厮杀汉:‘余与诸位无冤无仇,诸位为何要如此羞辱余之智商耶?’ 牛大脑袋见状,虎着脸又一巴掌拍在了中年儒士的肩膀上:“听清楚了吗?说一遍咱听听!”
中年儒士苦着脸看向牛大脑袋,牛大脑袋猛地将一双铃铛大的眼珠子一瞪,他只好委屈巴巴的说道:“王二年,七月二十五平旦,汉将李信领三万红衣军攻破洛邑,斯有汉军校尉牛角,率袍泽张猛、张三、王二等人,火焚春秋宫、夜闯宫闱,王二捕少帝,张猛寻溺桶,张三抱帝足,牛角溺少帝于溺桶,少帝崩。”
“好文采!”
牛大脑袋其实听不大明白,怎么一会又是“溺桶”,一会儿又是“溺少帝”的,但听这厮将他们兄弟几人的名字排得顺顺当当、有前有后的,就觉得格外的靠谱:“咱看好你,以后要是写书,可得按照这么来啊,咱可记住你家门脸了,要是敢乱写,爷们下回来,就点了你家的院子!”
张猛、张三、王二:“对,点了你家的院子!”
中年文士一脸懵逼的点头。 牛大脑袋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将他退出偏厅:“行了,忙你的去吧!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儿上,爷们就只拿家什,不拆你家了……哎,李二狗,别他娘的拆窗户了,车上都快放不下了!”
那厢“乒乒乓乓”的拆家声中传来不屑的回应声:“放不下不会劈开了放啊,再也不济也还能当劈柴烧啊,啥人家啊,这么好的木料都瞧不上……” 牛角无奈的冲仍旧一脸懵逼的中年儒士摊了摊手:“你见着了,咱说话了,可他们不听啊!”
说完,他也就不再搭理这厮了,扭头走回偏厅中,催促搬家的弟兄们:“手脚都麻利着点,这条街还有好几家儿等着咱呢,可不能让人等久了,猛子,咱寻思着是不是再弄几架牛车来,就这五架车,怎么着都不够使啊!”
“这地界儿哪还有牛车啊,早就叫二营和三营那些土贼给抢完了,要我说啊,还是咱营长太怂,他咋就不敢跟团长拍桌子呢?要是咱们营包圆了这片儿,哪还有这些破事儿?他怕个卵啊,他上稷下学宫的时候,那一营长和二营长都还在踢正步呢!”
“就是,他就是怂,主攻任务抢不回来、主抢任务还抢不回来,害的咱们爷们回回都只能喝稀的!”
“对了,牛大脑袋,咱是不是也对一下说辞?上家儿我还说是咱爷们亲手将那小天子勒死的,你这又说是摁尿桶里溺死的,可别弄穿帮了啊!”
“咱俩对说辞有个蛋用,四个师七八万弟兄,你能知道他们都是咋说的?”
“也是……六爷,真尿性啊!”
“没毛病,六爷尿性!”
“六爷尿性!”
中年儒士满脸痴呆的听着自家书房里的嘀嘀咕咕声,嘴里跟智障了一样,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兵祸猛于虎、兵祸猛于虎……” 是夜。 中年儒士悲愤的拿起刻刀,悍然抢了史家的活计,写道:‘王二年,七月二十五平旦,汉将李信领军三万攻破洛邑,斯有汉军校尉牛角,率袍泽张猛、张三、王二等人,助汉王陈胜火焚春秋宫、夜闯宫闱,王二捕少帝,张猛寻溺桶,张三抱帝足,牛角助汉王溺少帝于溺桶,少帝崩……’ ‘你们不就想遗臭万年吗?’ ‘乃公满足你们!’ ‘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们读书人的厉害!’ ‘刻刀来……’ …… 这样的画面,并非中年儒士一家。 洛邑城内每一个家中常有竹简,或高冠博带作文士打扮的读书人,都受到了抢掠的红衣军将士们或明或暗、或以礼相待、或物理说服的“提点”! 当夜,有无数或鼻青脸肿或家徒四壁的读书人,如那中年儒士一般拿起刻刀,悍然抢了史家的活计,写下了红衣军攻破洛邑的始末,于浩瀚的史书当中,留下了无数诸如“牛角、张猛、张三、王二”这样本应如草芥衰败于秋末般无名小卒的名字! 无意中,还造成了两大千古谜题! 第一,洛邑到底是谁攻破的。 无数出土于这一时期的竹简,都清清楚楚的记载着洛邑乃是李信领军攻破,而李信后续的官位升迁,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汉王陈胜之名,却又频繁的出现于李信攻破洛邑当日。 按照尊者首功的管理,若是李信攻破洛邑当日,汉王陈胜就在军中,那么攻破洛邑之功,如论如何也不该落到李信的头上! 而且,同一时期,还有其他的史料可以佐证,汉将李信攻破洛邑之时,汉王陈胜正率领另一汉军主力,与大周上将王翦大战于管城…… 总之就是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到底是谁领军攻破的洛邑。 第二,末代周天子姬勤,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种种史料都证明,末代周天子姬勤,乃是死于汉王陈胜之手。 但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那么“大周帝都洛邑乃是汉将李信领军攻破”这一点,就得推翻! 而且这一时期出土的记载着亲手杀死周天子的人,委实是太多了、太杂了,谁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也有人考证宣称,乃是大汉忠武侯陈季亲手杀了末代周天子,理由便是陈留会战之后,陈季就成了大汉第一个武侯,而且还是追封,在当时,还有什么战功是比亲手袭杀末代周天子更大的呢? 但这个考证,无数史学家都嗤之以鼻,都说信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忠武侯是杀末代周天子的凶手,还不如相信乃是汉军校尉牛角亲手将末代周天子摁进尿桶里溺死的…… 所有人都认为,唯有发掘汉高祖陈胜之墓,才能解开这两大千古谜题。 只可惜,汉高祖陈胜之墓的位置,又是另一大千古谜题…… …… 一身朴素便服的陈胜,孤独的坐在玄武门的城楼上,俯览着城内那一条条横平竖直的街巷内,正在汇流的一架架满载而归的牛车。 他手里提着一坛酒,却一口没喝,只是不住的往乌黑的城墙甬道里洒…… 陈刀登上城墙,远远的望见陈胜这副模样,心里突然就闷得像是有人往里塞了一块大石头。 他从北疆返回陈家,也快三年了,从未见过陈胜这副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陈胜似乎永远都是那副轻描淡写、笑语晏晏的模样。 无论怎样的困难、怎样的压力,只要到了陈胜这里,他都总能淡定的接住、分解,再战而胜之! 时间长了,莫说是红衣军的将士们。 就连他这个做叔伯的,潜意识里都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可这世间上,又哪有无所不能的人? 是人,就有心肝脾肺肾,就有手足兄弟…… “整两口?”
陈刀走到陈胜身畔,撩起衣袍下摆挨着陈胜坐下。 陈胜好像是才突然回过神来,他打量了一番一眼陈刀身上不合身的便服,不由的轻笑道:“让您操心了!”
衮服在身,他便是汉王。 甲胄在身,陈刀便是汉将。 只有两人都着便服之时,他才是陈家子,陈刀才是陈家叔伯。 才能说些大王与部将之间不能说的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刀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酒坛。 陈胜背了一下,微微苦笑道:“刀叔,军中不能饮酒!”
陈刀淡淡的回道:“不就是三十军棍吗,喝完了某自去领!”
说完,他便固执的夺过了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酒液,都打湿了他的衣襟。 “真他娘的痛快!”
他吐着浓烈的酒气,舒坦的说道:“以前在幽州军都没这么多破规矩,到了家了,却不能饮酒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陈胜讶异道:“幽州军中不禁酒吗?”
陈刀摇头:“不禁。”
陈胜:“为何?”
陈刀淡淡的答道:“上将军言,袍泽弟兄们上了那三千里长城,便是一辈子,若是禁酒,他们这辈子,都喝不着了。”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轻轻点头,感慨道:“见微知著,兵圣治军,果非我等后生晚辈所能及!”
陈刀摇头:“情况不一样,我红衣军中轮值之时,也未禁酒。”
陈胜以手捂额:“可王廷中在也禁酿禁售……” 陈刀再次摇头,很耐心的道:“这不是一码事,王廷禁酒,乃是因地旱绝收,糊口尚且不足,如何能浪费粮食酿酒?”
陈胜沉默不语。 陈刀提起酒坛灌下一口,轻轻的说道:“还在为小六的事伤神?”
“要说不伤心,那肯定是假的……” 陈胜慢慢合起了双眼,低低的回道:“我这两日常在想,假如我多关心老六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犯这个傻,假如这一战我再多做些准备,是不是就不会死伤这么多的弟兄……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陈刀大口大口的灌酒,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样的想法,其实我也曾有过!”
陈胜睁开眼看他。 陈刀眼露追思的低声道:“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弟兄,跟着我上战场,跟着我杀向犬戎,只要我的脑子再好使一些,只要我的刀子再快一些,就有很多战死的弟兄,能活着回来,继续搁我眼巴前活蹦乱跳的扯淡……你说这世间上,哪还有比人活着,更宝贵的事呢?”
陈胜不说话,静静的听他叙说。 “但后来我渐渐也想明白了,我不曾存过谋害任何一个弟兄的心思,每一战我都在拼命的转动脑子,带着他们奔活路,每一战都我在拼命的挥刀子,护着他们。”
“的确有些弟兄因为时运不济,再也没能回来,可也有很多弟兄,因为我活着回来了!”
“或许,我还能做得更好,我的刀子还能挥得更快,但至少在当时,我已经拼尽全力!”
“也就问心无愧了!”
“换个角度想想,他们是在为我陈刀作战吗?”
“或许是的!”
“可他们也是在为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志向作战、为了他们的前程作战。”
“倘若所有弟兄战死,我都归咎于我陈刀。”
“那是否所有弟兄积功晋升,也该全部归功于我?”
“那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但话里的意思,陈胜已经听明白了。 这个理由说服力并不强,但陈胜心头仍旧好受了一些:“我明白了,谢谢刀叔!”
陈刀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朝城下扬了扬下巴:“那这……” 陈胜微微苦笑道:“难道您认为,我是因为老六,才决意班师回陈的?在您的眼里,我就是枉顾数万弟兄死战的人?”
陈刀毫不犹豫的摇头:“当然不是,这不是怕你被悲痛冲昏了头么?你爹不在、范司马也不在,我一个做武将的,硬着头皮来干谋臣的活儿,我容易么?”
陈胜摇头道:“洛邑,真不能留!”
“我们看似一役打残了姬周与太平道,天下再无敌手,但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他掰着手指头给陈刀计算:“幽州军与搏浪军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就算兵圣与廉颇老将军不愿意掺合九州内战,但姬家人当真拿他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这话您信吗?”
“姬烈退守益州,那边要再拼凑出十几万兵马也不难!”
“雍州还有一个嬴政,河内郡那边还有王翦的二十万大军!”
“冀州那边还有张良那二十多万黄巾本部兵马,青州那边还有宋义的三十万青州兵!”
“幽州还有一个韩信、一个李牧,这些都不是易于之辈!”
“哦对了,我们汉廷大后方还猫着一个捡便宜的刘季!”
“只要我汉廷占住洛邑一日,这些人就会全盯着我们汉廷,日思夜想的算计咱们!”
“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
“就算咱们爷们拼命,顶得住这些恶狼!”
“咱们汉廷自家的发展呢?”
“全然不顾了吗?”
他放下双手,认真的说道:“只有我们退了,没了我汉廷的压力,他们才能自个儿掐起来!”
“咱们正好趁着这个时间,与民生息、壮大自身!”
“待到他们一地鸡毛之际,再以最小的代价,收拾残局、一战定乾坤!”
“此乃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