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虽是生意人,却并非势利之徒。尤其是在儿子的“遗物”上,表现得尤为疏离淡漠。刘允升因为“小报”被进奏官盯上,印刷机所印出之物,又何尝不是引祸的源头?论价值,这台印刷机绝对是无价之宝,他宁愿拱手相送都不会拿去质押典当,恐怕也是碍于儿子的喜好。刘掌柜点点头,叹息道:“此物不详,两位公子远离些更为好些!”
万航应着,抬头四顾打量起了整间屋子。不足二十平方的空间中,除了这台活字印刷机,最大的物件,就是在里手角落里靠墙摆放一张床榻。榻上整洁的无人在上面睡过,除了叠放齐整的被褥,还有几件男子衣衫摆在上面。床头上摆放着一摞印刷的文稿,万航伸手拿起来,没仔细阅读,先向刘掌柜示意,是否可以带走。刘掌柜抬手挥了挥,“此屋内的一应物件,二位有需要就都带走吧,反正阿阶也用不上了。你们既然是朋友,也不算委屈了这些物件。”
他言辞恳切,令人为之动容。屠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在万航的目光中闭上了。“好的!那我们就客气了!”
万航俯身道谢。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他又问道:“对了,冒昧相问,刘公子将会葬于何处?我兄弟二人也好去祭奠一番!”
“横死之人,由不得耽搁,昨夜已经入土了,二位别触霉头!看与不看都无济于事了!”
刘掌柜显然还没走出丧子之痛,神色凄然,道:“二位公子看着也年轻,我多嘴劝二位别跟上面对着干。咱就是老百姓,讨好饭吃,有个榻睡,足矣!阿阶是你们的前车之鉴……”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阿阶,是刘允升的小名。小名又被轻轻唤,老泪突然滚滚流。刘允升父子总会有相逢的这一天的,万航笃定地相信。“好的,刘掌柜,我们谨遵教诲!定会加倍小心!”
万般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说着安慰的话。楼下突然热闹起来,窗外的清河坊车水马龙,连同尽头的御街,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二人不敢再耽误下去,用刘允升的衣物包着文稿,在刘掌柜欲言又止的不舍中离开了庆丰面馆。————————阳光晴好,雪堆逐渐融化,有水渍蔓延开来,杂草夹着爆竹碎屑混在其中,马车毫不在意地碾压而过,瞬间变得一片狼藉。门楼顶上融化的雪水沿着琉璃瓦的凹槽滴落下来,赵府的正门口俨然成了水帘。小厮踩在高梯上,身子往上抻着,手拿着耙子,清理门楼顶上的残雪。看到万航二人走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道:“二位公子,老爷请二位去暖阁一叙!这会怕是已在候着了!”
万航夹紧腋窝下的包裹,点头应着,从高梯一侧入了前院。往暖阁方向扫了一眼,万航还是和屠术先回东跨院房间,收好包裹,这才折回,去往暖阁的方向。长廊上,与赵静姝撞了个正着。她看到万航和屠术二人的打扮,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拿帕子掩唇浅笑,后又恢复常态,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院中刮起一阵旋风,挂落垂下的大红灯笼摇曳,金黄色的长穗子扫过她的发角,她玉指轻抬,把那穗子拨开。抬眸正对上万航热切的眼神,她倏地又把头低了下去,唤了小翠,急匆匆从万航身边擦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扑鼻而来,沁入他的心脾,令他呼吸一滞。被屠术捏了一把腰侧,万航才回过神来。两人跨进暖阁,迎面对上四张脸,他们用同一种表情,在二人身上逡巡。范荀那面如冠玉的脸庞,让万航瞬间代入了宰相范宗尹,以“三照相公”著称的范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起床,梳发,带巾,时揽镜自照。不自觉地向范荀看去,发现对方也在端详他,点点头缓解尴尬的氛围。二人在赵煜的招呼下落了座。暖阁内的温度不高不低,熏香萦绕。赵煜宽椅旁的暖炉上,水壶从嘴里冒出热气,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顶的壶盖一跳一跳,仿佛要从水壶上窜开去一般。互相打过招呼后,万航的目光又转向了那欢腾跳跃的壶盖。只听赵煜道:“广招门生,原本稀松平常之事,如今太过招摇,定会为人忌惮!你们四人来到我赵煜门下,是我的荣幸!”
万航揣摩着他的弦外之音,门生门客古来有之,但是眼下形势特殊,门生犯错,招惹到不该招惹之人,定会为赵侍郎惹拉麻烦?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万航绝对不会再小看赵煜。赵煜非胆小怕事之人,也绝不是心无城府之辈,从自己进入赵家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成为被他捏在手中的棋子了。眼下,他需要弄清楚的是,赵煜究竟站在黑白势力的哪一方。从他不遗余力协助岳飞将军的“营救行动”来看,他的人品自己是信得过的。然而,历史长河中的人物,人品与立场绝对不能划等号。比如,明朝有位礼部尚书,同时他也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钱谦益,因为降清而被后人所不齿,扣上了汉奸的大帽子。然而他不遗余力地编纂全唐诗,竟达上百卷之多,在唐诗传承的贡献上,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人品好的官员,立场未必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比如说范宗尹。当初没有他的担保力挺,秦桧或许就不会顺利走近临安朝堂,如此一来,岳将军的十年布局或许早已拿下金贼,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了!可是,如果也只能是如果而已,万航想到此处,忍不住暗叹一声。赵侍郎啊,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万航撇了一眼赵煜,又想起赵静姝那张明媚的俏脸,猜忌果然会令人心虚。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原本的执子者,如今沦为棋盘上的一子……万航真不知该哭还是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