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三日,依旧不见丝毫停歇的迹象。偌大的锦官城里,长街上难再看到半点人影,显得十分冷清。城外,千山孤寂,雪掩千里,不见半点人迹。雪白晶莹、寒冷透骨的冰晶满天,北风呼啸着吹过山谷间,带着让人耳根冻裂的寒冷,尽显这片天地的孤寂。破晓,正是离别的好时辰。一眼江山九万里,茫茫尽是寂寥意。便作春时风飞絮,难留住离人依依。城外长亭内,凌父和凌母坐在石桌旁,目光不住的望向远方。远处白皑皑一片,将城池遮掩,孤寂、苍白的背景间,隐隐显现出两道身影。满天飞雪,环衬着少女那张绝世的容颜,寒风凛冽,将那衣裙飘动的身影铭刻在天地间。雪不掩青衫。掌心相对间,陆天涯将一股股血气渡入凌笑雪体内,引动血气流转,驱散着天地间的寒意。两道身影并立,自风雪中走来,行走在天地间。走的近了,陆天涯停下脚步,凌笑雪放开牵着手,飞奔到母亲怀里。凌母招来下人送上雪绒坎肩,怜惜地替女儿披上……耳旁是呼呼而过的风声,吹响千山孤寂,吞没了亭内的声音。大雪茫茫,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垂落下的珠帘,纷乱了眼前的一切,视线为之模糊。陆天涯静静地置身于这千山万壑间,满天飞雪将小亭遮掩,若一道天堑横亘。陆天涯负手,将视线转向身后的千山,皑皑白雪掩尽,刺骨寒风刮过,千山依旧无言。陆天涯缓缓闭上双眼,将身心沉寂寄托在天地遥遥之间,静心去体会那千山空寂的壮阔意境,不去管身后的别离依依。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带动意识飘飞。意识中,陆天涯身处无尽大雪之中,化作被大雪埋葬的千山之一,桓静无言,经历着洗礼。雪花飘扬,沉寂了天地,银装素裹之中,雪藏了万物。陆天涯就这么默默地接受着风雪的洗礼,血气内蕴。雪纷纷下,埋葬了浮世繁华。化作千山之一的陆天涯逐渐从千山间浮现,千山、人影,恍若一体。良久,意识中的他睁开双眼,顿时千山隐迹,风雪停息。他还是他,盘坐在意识的世界中,似无存,似亘古。天地无涯,似我少年心有天下;雪藏千山,青山无言,待雪尽时破藏,天地是否为之动乱风云。意识回归,陆天涯负手仰观天地,愈发觉得少年应当行尽天下,览尽河山。“天涯。”
凌长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雪儿就交给你了。”
陆天涯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凌长风带着凌笑雪和凌母站立在他身后的风雪中。漫天的风雪将凌笑雪的发丝吹起,绝颜上泛起一丝红霞,风情倾世。凌笑雪褪下披肩,从华盖中走出,俏生生地走过来,与陆天涯并肩。冻僵的玉手握住了陆天涯的手掌,掌心传来的温热驱散了寒冷。陆天涯挥手轻轻拂去凌笑学衣肩和眉梢的雪花,对着凌父坚定地点头。凌母收起伤感,看着眼前并立的二人,脸上浮现一抹欣慰。陆天涯恭敬地道:“岳父,岳母”“嗯。”
凌母展颜一笑,眼中尽是满意之色。“启程吧。”
凌长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岳父放心。”
陆天涯道。“记得带孙子回来见我。”
凌长风笑道。陆天涯大窘。气氛随之舒缓。“这是我二位兄长的义务。”
凌笑雪在陆天涯身旁出言。凌长风愣住了,没好气地道:“到底是出嫁从夫。”
陆天涯深吸一口气,拉着凌笑雪转身毅然决然地步入风雪之中,陆天涯远去的身影忽地在风雪中转身,遥遥拱手,随即洒脱地拂开一袖风雪,步入其中。山河拱手,送君一别。“不必远送!”
清朗的声音自风雪中传来。千山万壑间,片片冰晶飘飞,无声地为那天地间联袂携手的身影送行。凌府。莫问倚着青石,将一坛美酒举向苍茫的天地,随后一饮而尽:“风飘衣袂出千山,问君此去几时还。”
陆天涯带着凌笑雪行走在风雪中,茫茫天地间,一匹赤青色的踏雪驹的身影显露出来,在前面顾自晃动着四蹄。陆天涯默然,心头一热。四方皆是兄弟。昔日的铮铮豪语尚未忘却。兄弟从不曾在离别时忘却你,而是替你准备好了一切。少年拥着少女策马,马蹄声飞扬,留下一地马蹄踏雪之痕。天空忽的绽放出美丽的烟火,一阵古老,低沉的战歌自远处传来。雄浑,豪壮的声音回响在千山间,带着战士出征的豪气,和辽阔天地的苍茫和壮阔,让人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天际飞驰着一抹赤色,状若红霞,向着天地尽头飘去。那策马离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中,却在送别的人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痕。雪花飘,寒风凛,茫茫遮不住望眼。携红颜,访千山,策马浪迹天涯远。繁华如镜碎,红尘困不住少年。梦里谁在叹,韶华弹指间。此去过千山,沧海桑田,若不凌云势不还。这一世,快意恩仇,豪气风云变!漫天飞舞的冰晶将大地覆盖,飘飞的雪花将天地染白,宛若一幅色彩单调的画卷平铺,迎面而来的是萧条与肃杀。这里昔日曾是无数求仙访道者留下足迹的古仙道,通往传说中仙门大派云集之地。而今,它仅仅只是一条荒无人迹的古道,孕育着无尽欲求得天机,窥见大道的生灵。千年来无人踏足,古道里,机缘深藏,祸根难明。一轮晚日斜映在断崖上,高崖凌峰,俯可小天下,仰可观日月。崖边少女一袭紫裙随风飘扬,眺望远方。落日残红,漫天的红霞为少女披上一身红装,雪花飘扬,划过少女吹弹可破的脸庞,散落在少女衣肩。天地无言,风雪无声,恍若一幅宁静的画卷,似刹那,又仿佛永恒。天际掠过一缕红霞,宛若一道流光,向着少女而来。渐渐的,红霞显露出身形,那是一匹四蹄踏云,周身烈焰环绕的妖族。宛若铜浇铁铸般健硕的身躯,化作一缕红霞,在峰雾云海间划出一抹印痕,飞驰若电。鼻息吞吐间,一簇簇烈焰喷吐而出,在残阳的余辉下,这头妖族显得尤为神俊。那矫健的身影如同闪电般划过天际,闪烁间便消失在山壑间。“吼!”
一声嘶吼响震群山,亘古不灭的威严与不甘弥漫,惊起兽潮涌动。断崖上,少女宁静的面庞未兴起丝毫波澜,缕缕青丝被风扬起,夕阳下,少女与天地化作一幅亘静无言的泼墨山水晚照美人图。“笑雪。”
身后一声仿佛虚脱的呼唤将少女蔓延的思绪惊醒。“天涯,你回来了。”
少女脸上绽出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容转身,像极了一位等君归家的小妻子。然而少女脸上的笑容尚未绽开,转瞬间便如午夜梦昙般凋谢,化作一脸冰霜。“你去惹那山腹内的存在了?”
只见少女身后立着一头四蹄踏云,周身烈焰燎燎的妖族,背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没事了。”
陆天涯满是血污的脸上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少女终是不忍心说出半句苛责的话,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寒霜乍解,化作温柔的关切。凌笑雪小心翼翼地将陆天涯扶下,扶到一旁倚着石壁坐下。凌笑雪转身走入一侧的石洞,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木盆的清水。素手芊芊捧起清冽的泉水,替陆天涯清洗着血迹和伤痕。陆天涯体内旺盛的血气运转周身,修补着受伤的躯体。“笑雪,你越来越像一个贤惠的妻子了。”
陆天涯调笑道,试图缓解少女内心的愤怒。少女眼中寒光冷冽,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不做任何言语。陆天涯尴尬地转过视线,心底一阵发虚。凌笑雪心中一阵愤怒,又不忍让陆天涯伤痕累累的躯体再雪上加霜,只好加重手上的力道来略施惩戒。陆天涯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装出十分痛的表情。血迹一点点的被少女温柔地擦去,少年清秀的脸庞逐渐显露出来。在这古道中行了将近一个月,少年青稚的脸庞被磨出了棱角,原本清澈如潭水的眸子中也满是坚毅,漆黑明亮。凌笑雪缓缓放轻了力道,轻轻地替他擦拭着。走上这条路,陆天涯才暗自后悔。或许因为幼年时的成长环境所致,二人都能习惯这荒野的生活,但,长年只在莫问身边修行的陆天涯,对付妖族的经验始终只在只字片言的理论中。这一路走来,二人几度误入险地,虽然都被陆天涯凭借一身本事化险为夷,但再回想起来,终究还是凶险非常。倒是苦了眼前的少女,跟随自己,游荡在鬼门关外,吃尽了苦头。少年不说话了,默默地将视线转移,看天边云起,望晚风将少女的发丝吹起,露出精致的耳垂,以及耳垂后尚未退却的羞红。将陆天涯清洗一番后,凌笑雪又起身进石洞,抱来了许多野果。“笑雪……”陆天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我要吃肉补充血气,你烤给我。”
“那你答应我别再去招惹那些危险的存在。”
少女轻声道,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陆天涯笑了,点头道:“放心,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凌笑雪冷冽狠狠地瞪了某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一眼,某人自己以身犯险害人担心不说,吃个东西还提要求。他又有伤在身,天知道她怎么弄来肉食烤给他吃。少女无奈转身,低头沉吟着如何才能弄回一口肉食。“踢踏,踏踏……”一阵奇怪的声响引起了凌笑雪的注意。却见驮着陆天涯回来的那只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现在又拖着一头更大的青色鸾鸟放在她面前,四蹄晃动间,发出踏踏的声响,望向陆天涯的眸子中也满是邀功的神色。“啧啧,青鸾血脉,虽然有些稀薄,但也不多见。果然这古道上多年不见人迹,当真是机缘与祸福相依啊。”
陆天涯咋舌,发出了一声感慨。“追云,生火!”
陆天涯迫不及待地道。追云依言低头,鼻息间喷吐出的气息带着红色的霞光,久久不散。环绕在其身上的烈焰跳动着飞向眼前的鸾鸟。和少年生活了那么久,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女也逐渐走入炊火厨房,成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大厨,满足了某人的口腹之欲。在少女的指挥下,追云灵活地控制着火焰,将青鸾的皮毛燃尽,同时将血液中神性精华炼化入血肉,那如臂使指的模样让凌笑雪黛眉轻挑。万物皆通灵,有得天地之韵者可衍先天道火,而这些生灵无一不是大道的宠儿,世间翘楚。悠悠万载,无缘衍出先天道火的生灵也以自身大道为火,演化本源道火,借以凝练大道。据传曾有远古人杰,无缘先天道火,凭借逆天修为和本源道火力战三位同样处于巅峰并拥有先天道火的妖族圣祖,道火一出,烧穿了一处天域,逆天证道。而眼前眼前这个被陆天涯叫做追云的妖族居然拥有先天道火,这不能不叫少女感到惊异。“你也看出来了。”
陆天涯问道。“恩。”
找来许多调料的少女点头,眉间微蹙,带着询问的视线望向了陆天涯,“你知道它的跟脚?”
“九方的后代,觉醒一丝远古的血脉,若是机缘深厚,或许能凝聚血脉,达到其先祖的高度。”
陆天涯说道,“要是它有机缘能步入修仙一途,或许能修炼到返祖的地步,重聚九方血脉。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仙的坐骑,那可不是什么麒麟、鲲鹏能比的。”
少年一脸憧憬的神色。对于坐骑,每个少年或多或少都有着自己的梦。然后,少年面对的就是少女鄙视的目光,美目流转间,尽是揶揄的神色:“陆仙君好大的排场,连麒麟和鲲鹏都看不上了。是不是骑着一个不知道隔了多少岁月的一个勉强算是九方血脉的妖族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仙化佛了?”
“说对了,少爷早晚会羽化登仙,小娘子,还不趁现在巴结本仙师。”
陆天涯理所当然地道,又被狠狠地瞪了几眼。听见他们讨论自己的追云也高昂着头颅,显露出几分孤傲。这让少女不由得感慨,果然什么主人骑什么坐骑。“体内孕育一分远古血脉果然不凡,经过道火炼化之后更是大补啊。”
陆天涯咋着嘴感慨,只恨少了几坛好酒。“不错,多了个生火的以后我也省不少事。”
少女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哼!”
追云忿忿不平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响鼻,呼出的气息又使面前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猛烈。陆天涯瞪眼:“烤糊了我就把你烤了。”
追云弱弱地瞪了陆天涯一眼,终是不甘地减弱火势,按照凌笑雪的吩咐对眼前的食物进行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当最后一簇火焰熄尽之后,还未等凌笑雪有任何动作,便看见眼前飘过一缕红霞……然后……,然后那烤得金黄油量并向外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烤青鸾就只剩下一半残破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陆天涯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宛若深邃的夜空一般,漆黑似墨。少女望见陆天涯压抑怒火的模样,抿嘴一笑,随即将玉手伸向了面前的食物。毕竟是经过了先天道火的炼化,皮肉鲜嫩,滑而不腻,凌笑雪玉指轻捻间便轻松地撕下一块青鸾肉,递到陆天涯面前。陆天涯挣扎着试图起身,却因牵动伤势而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了几口凉气。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随后凌笑雪又将手中的鸾鸟肉撕下一小块,喂到他嘴边。“张嘴。”
凌笑雪的声音中仍有化不开的冰冷,她对于陆天涯以身犯险的事依旧有着很大的怨念。“啊……”陆天涯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怒伊人,只得赔笑顺从。“这条古仙路本来就无人踏足,福祸不明,我们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少女的声音宛若山头初雪一般,冰冷、清灵。“依你当日所言,那些深眠的生灵皆是血脉非凡的天地异种,又是你能招惹的?”
陆天涯一面运转血气炼化着青鸾中蕴含的浓郁血气,感受着四肢百骸投于熔炉般暖洋洋的感觉,一面解释道:“那东西应该是一头血脉残缺的诛尹,祖上也是一种龙种。”
“据说这诛尹会经百年一小劫,千年一大劫,万载后,九九归真,渡仙劫成道。”
“而它渡劫的原因就在于它生了两只伪龙角。”
“龙角?”
少女轻声询问。“确切的说还不是龙角。”
陆天涯一边张嘴接过少女指间的肉一边道,唇齿接过青鸾肉时难免吮到了少女的手指。“化劫蜕角,凝聚血脉,最终或许会追溯到血脉本源,变成真龙,证道成仙。”
“仙……”少女轻声呢喃,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仙究竟是什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清灵的声音说不出的冷漠,质问着陆天涯。陆天涯默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什么是仙,又修什么仙?他也无法回答。少年抬起头,视线飞向遥远的天际,眼中尽是迷茫和思索。诛尹因角渡劫,也以角渡劫,角蜕而劫灭。而诛尹想要在短期间内重生新角,只需吞食旧角,吸收其中蕴藏的血脉之力和天劫之力即可。所以这旧角对诛尹来说有着莫大的用处,同样,对陆天涯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用处,所以他险死还生地虎口夺食,拿到了它。这些,少年无从解释……“前路漫长,机缘不清,福祸难明,我既然带你踏上了这条路,便要带你走出去。”
少年缓缓开口,坚定而又理所当然。前途的未知压在心底,让少年心悸,也让他的心愈发坚定。凌笑雪黛眉挑起月牙般的弧度,收回了被陆天涯无意间吮住的手指,带着油光和口水的玉指捏住了陆天涯的脸,未施粉黛脸凑到陆天涯脸侧:“说得真让人感动呢。”
少女温热的鼻息打在脸上,让陆天涯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不自然。“胆儿肥了吧,敢这么一本正经的调戏我?”
少女的双眼眯成绝美的弧度,嫣然一笑,天地为之失色。夕阳余辉,散落金黄色的光芒。少女潮红微泛的晶莹的耳垂让少年呼吸一滞,笑道:“谁让你是我美丽的妻子呢?你看着这前路茫茫,天地浩大,更有佳人在侧,自然是要好好调调情,修养道心了。”
“调情啊……”少女直起身,眼帘半垂,笑靥若春风化雪,“那就多吃些,好好养伤,咱以后有的是时间调情呢。”
最后几个字被少女说得十分轻柔,带着莫名的语韵,动人心弦。躲在数里外吃独食的追云晃着悠闲地步伐回来了,然后便感觉到莫名的寒意,唤出道火守护己身之后便化作一缕红霞,消失在天际。落日西垂。古道里,生死不明。远远望去,少女与少年柔情相依、温柔喂食的身影隐没在夕阳余辉中,好一幅琴瑟和鸣的山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