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分析之后,便会明白慕容冲的处境艰难。关中无从突破,强敌环伺。若是想要回归故土,亦是千难万险。长安已经被他亲手覆灭成一座死城,千里焦土,带过来的鲜卑族人又一心想要返归故土。以眼下境况,想要在这里坐稳统治,谈何容易。即便如此,天子受命于天。身为臣下子民,无一不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但说白了,慕容冲,也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已。身在王座之上,他有必须担负的责任,但他也不是神。并不是勇敢承担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她只能叹息,问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慕容冲道:“等吧。”
话里虽然消极,但意思却并非如此,他接着说道:“眼下局面,就算我试图插手,亦无可作为。倒不如先静心等待。等一个可以放手一搏的机会。”
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但他能等,那些鲜卑人未必有耐心等。他们当年背井离乡,被迫迁徙至关中,在这里,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内忧外患,交迫而来。外患尚可以征战解决,若是起了内乱,顷刻之间孤立无援的,便只有慕容冲一个人。与他说这些也没有用。他可以排兵布阵,但却无法摆布人心里的事情。只能另想办法,慕容清便道:“西燕与北燕原本份属同源,总还好商量些,不如遣使者去吴王那边交涉?”
说道这里她也有了盘算,如果形势逼不得已,需要她自己去交涉,那她就只能去了。从前听缎昭仪说过,她长得与大缎妃颇为肖似,因此吴王一直不愿见她,是不想勾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毕竟大缎妃是为吴王而死的,也许见面也有三分情分。慕容冲略笑笑,道:“阿姐,你是要为我去求他给我机会吗?”
他就那么一直笑着,也看不出心绪如何,慕容清道:“嗯,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会求他的。为了让我们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
似是一直笑着,但笑意里却是说不出的凉薄,慕容冲道,“但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我不愿向我的叔父低头,以求他给我一条生路。我不想再依靠任何人的怜悯或者庇护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你的骄傲吗?无谓的自尊,比你身边那么多人的性命都重要吗?”
“是啊,在你看来,这是无谓的自尊,但对我来说,却是仅剩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还是一直在笑着的,很多年之前初初相识的时候,她记得慕容冲还没有这么爱笑。那个时候他总是一脸空白面无表情,而现在,却似乎无时不刻都在笑着,温和的笑,凉薄的笑,浅淡的笑。越是笑得多,越似是欲盖弥彰。让人一眼望透他心底的无奈,好多时候想对他喊别笑了。但除了笑,又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残酷现实呢?她只能退出正殿,回飞翔殿的时候,便见到墨彤在未央正殿附近的湖边桥上站着,看着似乎又是在喂鱼。她不由走了过去,问道:“还是在等鱼龙么?”
墨彤笑笑,道:“命里没有的东西,也不能太强求,只是有时候心乱的时候,看着这些锦鲤悠游自在,能让自己心安许多罢了。”
“淑妃真是好心境。”
她就不行,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放在心里就放不下,忧虑万分,处处谋算。因此活得疲累。墨彤应该也是擅于谋划的人吧,但不管心里怎么算,面上却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姿态。墨彤笑笑,道:“只是不大愿意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劳心罢了。也是幸好眼下政局未稳,若是日后安定了,年年月月新人入宫,到时候就该我殚精竭虑了。”
也不知会不会有那一天,这话她放在心里想着,却不曾说出口。墨彤隔了片刻,又道:“真不知道该不该由我告诉你,谢公子已经到关中了,眼下,应该是已经在长安城内了。”
“什么?”
她不由吃了一惊,呆呆的看着墨彤。这是在开玩笑吧,虽然说了想要送信给那个人之类的事情,但她分明还连一个字都未曾写。谢玄却已经到了离她这样近的地方。也许这个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事情,这个时候,明明是最孤立无援,不知所措,最需要那个人的时候。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由自主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呢。”
墨彤摇摇头道:“入城也是挺低调的,但长安之中,毕竟还有些人认识他。我从前在宫中认识的一个女官眼下在酒肆做老板娘,因为见到与谢公子相似的人,便跟我说了一声。总不至于当街帮你把人拦住。不过呢,你就放心吧,那个人既然能来这里,那么无论早晚,他也一定会设法出现在你面前。”
那是肯定的,她与谢玄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不过,另一件事,亦同样让她吃惊。“前秦的内廷女官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在城内开酒肆?”
她吃惊的看着墨彤,问道:“是在你的庇护之下吧,没准连本钱银两都是你给的。”
“既然是从前的旧相识。扶持一把,总是应该的。”
墨彤颇为轻松的笑了笑。“茶楼酒肆,向来是搜集情报的地方,那个女人是你的眼线?”
“酒楼开在长安大街上,城内有什么消息,偶尔看到什么重要的人来来往往,总要跟我说几句的吧。”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古代没有微博,来往消息,全凭口口相传,茶馆酒肆就是最重要的信息集散地,这样说来,墨彤虽然身在深宫,却将城内的局势掌握的一清二楚。“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眼下已经快到绝境了。”
“是,我知道,只是,在一条船上的时候,便与他同舟共济,若是船翻了,陪他一起死,我也没有遗憾。”
喜欢一个人的心境便是如此。到了这个时候,有墨彤在这边,倒让她觉得自己处处多余了。“我替他多谢你。”
除了这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臣妾冒昧,也替陛下拜托长公主一件事吧。”
“说。”
总算是给了她一个机会用一个字的台词。念在墨彤从前救过她的命救过慕容冲的命,也许以后还要借用墨彤的医术救别人的命。总是要替人家做点事的。墨彤道:“请长公主若有机会,便尽快北上前往辽东邺城,在吴王座前为陛下斡旋,这件事,除了长公主也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我,知道了。”
就算慕容冲不肯,不愿,不允许。她终究还是要将吴王慕容垂以及辽东举足轻重的力量列入考量范围之内。形势比人强,即便是慕容冲,在受到逼迫的时候,亦只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臣妾谢过长公主了。”
“不必,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他。也希望,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该放手时且放手。若是能设法让慕容冲与吴王握手言和,北燕与西燕联盟,燕国政权必然可以稳固,至于谁做皇帝谁拥江山,那并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情。天下毕竟难以掌控在一介柔弱女子手上,她所能做的,便只是保障慕容冲的平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