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春季,空气尚好,却看不到花开,满目枯泛。自有意识以来,我的小腹便是平坦的,没有一丝隆起,我记得,很久之前,里面还有个可爱的小生命。那是太子哥哥最爱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却没了。太怡老人就是那个助我恢复功力的白衣男人,除却太子哥哥唯一一个让人为之魅惑的男人,他告诉我这个身份时,我很震惊。但,也只是震惊而已,不会有什么触动。因为,我的心碎了,是他告诉我的,连心蛊失效,心,便会碎。而太怡老人却是天下之中能为人补心的神人,所以我活了下来。他救我,因为娘亲,他和娘亲,或许有很多的纠葛。现今活着,可不论如何,心,依旧是千疮百孔的,有时,麻木地像个死人。我问他,太子哥哥呢?太子哥哥在哪?是不是,也可以救活他?他摇摇头,当时的神情默然,说话带着冷清:“舟梨刖已经在六年前重生一次,与你一样,心碎重补,可这次,心如何也补不回来了。”
他还告诉我,当年那个老太太的女儿是他杀的,因为身形与我神似,所以她就得死,他想用她制造一场变故,他说他堵定舟梨刖会为了我做出那些事,那么,他就会知道,舟梨刖为的不是复仇,太怡老人说,只要有我在,舟梨刖便复不了仇。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想来想去都是别人一声笑之的故事,不可怅然,可那些,谁又知道局中人的痛与伤。裂境谷越来越冷,呆着呆着,便越发觉得像太怡山了,我出去找过那些绝花,可怎么找,都找不见,就像太子哥哥,怎么找,也找不见。太怡老人说,舟梨刖的尸体还在,但,我不能去看他,我必须等,适合的时候,他就会让我见太子哥哥。其实,我也不敢见,我怕,见到他,他便真的不愿再睁开眼了。我始终……不愿相信那个让天下人面露惧色的男人,死了……我没有哭喊,没有争执,点头就答应了太怡老人,我不去见他,他就一定会活着,这样想着,心里却空白白的一片,不疼也不舒服。我每天习惯性地去裂谷找绝花,虽然结果都是一样,可是,我感觉,至少要这样做,我才能有支撑自己不再崩溃的意识。这样落寞的春季,什么都是单调素色的,像是谁的葬礼,很没意思,找不到希望与花开,我想念太怡山,想念那里的皑皑白雪,想念那个被太子哥哥称之为家的地方。可是,我曾经却一次又一次地厌恶那里,逃离那里……这些孤单,这些绝望,没日没夜,扎在我的心口,生出折磨与难受。有时,晨起一刻,总是习惯得去看看床的前方,是否有一个人在炉旁填柴生火,驱赶我的寒病。可,落入眼中的,除了虚幻,唯独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然后幻化,一无所有。我知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可,他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那……我活着,他是不是终究会出现,他那么厉害,他是君中的神,他一定会出现的。那一日,醉上仙来到了裂谷境,面色严肃,一声一声地告诉我,舟梨刖死了,舟梨刖死了,舟梨刖死了……我依旧没有哭泣,平淡地看着他,他让我和他回去,他说舅舅死前的遗嘱是让我继承城主管辖北城,他说娘亲虽是被珠辞离逼死,但她是想用死逼珠辞离不要与我兄妹相残……醉上仙是秘史人,他知道皇家所有的秘密,乃至,天下所有的秘密。娘亲是太怡老人的唯一弟子,太怡老人却是不知活了多久的修行者,他们是怎么相识的,没人知道,醉上仙说,太怡老人一生爱慕娘亲,却从未说出口,看着娘亲一生两嫁,而第二嫁却是因为龙门家主与太怡老人有八分相,便用计令皇上将她下赐,却都不是因为爱,她爱的是谁,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得不到,所以便用一个相似的人满足自己的虚妄,娘亲到死,都没有一场相守,哪怕是一句承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揣测对方,却都猜了错。醉上仙告诉我许多,但他告诉我这些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漫出了小时候的场景,娘亲的泪珠,绝美而又让人心碎。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娘亲与太怡老人,好比一场落花流水,不是流水无情,而是落花摆脱不掉命运的推送,它们无法携手共进,因为流水,毕竟是流水。醉上仙还告诉我,轲容老庄主因病去世,长香辞了官,之前所有谋反的准备都做了废,不再为尘世纷争,听说在某个树林守着一座孤坟,在旁建了个茶斋,名曰--玲珑斋。我接着听他给我讲。过往的终究过往,化作尘烟,玲珑扣的思念也不过是换做了另一个人,轲容织与长香的这场让人迷惑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一个奋不顾身地去追随,一个却永远看不清自己,那样的结局,也不算悲惨,他们,或许会在另一个故事相遇,他在等她,等一个玲珑般的女子。而我,没有那样遗憾的故事,因为每走一步,我都那样地让自己无怨无悔,不留后路,虽然算错了人,却还是无悔的,怨不得人。我想,若这样孤独终老,也算是我最终的报应,我甘愿承受。我拒绝了醉上仙,我说,我没有一颗贤德的圣心,没有一颗运筹帷幄的脑袋,我管不了北城,成就不了百姓安康,而你,却能坐到,那舅舅的心愿,也算圆满。若是你想归隐,辞了这官另寻他处也可,毕竟,珠辞离人才济济,也不缺你。我倘然笑之。你恨他?醉上仙问我。不恨了。我说,我并不是一个脱俗的世外女子,随意去放下自己的爱恨,只是,恨他会让我恶心而已,会反反复复地提醒我那些昔日的过错,他是我的兄长,但如今我已经用一条命还了,我与他,再不相识,再无血脉。醉上仙不再说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脾性,叹了口气。后来,我以为,他走了,却不想,他依旧在裂谷境,和太怡老人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我也不关心,出去继续寻找我的绝花。天黑时,回来已经不见了醉上仙,太怡老人一人独坐石上,眼睛微闭,而那一头的乌黑长发,已成了雪白,昔日的美男子,一瞬,苍老了。我露出醒来后最震惊地模样,不敢置信地走近他,若不是他旧日的衣饰和脸庞,我真真以为是什么老仙人来了。他眼中露出第一次在裂谷我醒了时见到他的眼神,忧伤而绝望,嘴里念叨着,阿夙,阿夙……我走到他跟前,说,你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模样?还有,叫着母亲的名字做什么?我是浮华。他却不理睬我。我转身欲走。他突然开口,声音自身后传来,太怡山,你该回太怡山了,你要见的人,可以见了。脑子一片巨雷轰炸,我愣愣回过身,看着他。他继续说,违了太多天命,我命数已尽,你,不要管我,我要等……等阿夙前来接我。我张着嘴巴,不说话,想要开口,可终是不得,转身便如行尸走了出去,眼角湿了,这是醒来后第一次流眼泪,却是这么地莫名其妙。出去的时候,在裂谷的溪旁,看到一座新坟,之前回时由于走后路,并没有看到。我慢慢走进那座坟,它孤立地在那里,却不显得可怜,仍有着英雄的模样,眼泪哗哗流落,沾湿了脸庞,却还是如死人般发不出声音来,我走近,轻轻地跪在地上,抬手抚着坟上的字,破碎的心,也疼地难忍。匡梁氏,醉上仙之墓。这家伙,连死,都要用这江湖名字。这场无尽头的争斗中,谁都在变,恐怕唯一清明的,便是他了。太过于清明,永远活在现实中,看透别人的生死,也看透自己的生死,知道别人的事情,却整日不得安宁。现在,他安宁了。我想起太怡老人之前的话,要救舟梨刖,只能用一颗全新的心脏。而醉上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醉上仙一生短暂,揣摩他人心意,终不得长久,注定为帝王铲除,但我醉上仙希望能有个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死法。美人儿,你说呢?当时,我什么都没说。醉上仙的心意,我揣摩不得,或许,他想逃脱自己的宿命,或许,他只想为一个知己完成自己渴望却不得多想的结局,也或许,这本就是他为自己策划的终结。生生死死,一场场变迁,哭过的笑过的,到最后还是一坪黄土。这是醉上仙的信仰。也是我的信仰,抑或,是所有人的信仰,却无法做到。我放下自己的手,不再去看那座满是光芒的坟土,投射着独特的孤独。他,在我心上另一个地方,平凡地生活,他真的不是那些在宿命轨道反复的人,他做到了。这是我的债,千万债中的一个,这些债,我要偿还他们的,所以,我要活下去,慢慢偿还。我,真的自私到如此令人厌恶。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并不需要很久。太怡山的雪,比以前,多了两倍,春天的季节,漫天飘雪,美得忧伤。我一步步走进隧道,走进地宫,走进我的寝殿。我的眼泪,淌了一路,脆弱且矫情,不似以往的我,身上穿着喜庆的红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没有挽起。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世间,除却太子哥哥,便再也无人能挽起那样的鬓发了,脚步,愈加沉重。打开石门的一刹那,寝殿内的幽暗的烛光散开,光亮闪现,晃着我的瞳孔,如过了千万年,对面的床榻上,躺着那个思念了无数夜的人。我颤抖着步伐,每走一步,都快要摔倒,慢慢地走近他,泪珠滴落地上,溶解土中,心中疼着,却又幸福。床边,青蛙叶子竟然还活着,格外安静地看着我,像个乖巧的孩子,而我,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了。那是一场不该有的惩罚。双腿不稳地曲下,趴在床前,眼睛盯着他,凝望他的每一寸肌肤,思念生出的折磨,瞬间爆发。“太子哥哥……”我轻唤,怕吵着他,又怕他不愿醒来。他的脸色苍白,长发肆意披散,身体瘦了一圈,而鼻翼间轻微的触动却告诉我,他是那么真实地活着。如果,这是一场梦,我真的,希望死在其中。他就算在此刻,也如天地般的神一样尊贵,让我仰望,让我心疼。远方传来黄梅清香,飘至周身,蔓入鼻息,却不再清冷,透着温暖,而我的眼前,却似是开出千万朵绝花盛世。他缓缓睁开双眼,我像过了几百年,全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除却流泪,还是流泪。他定定地看着我,满目的清朗,依旧柔和,我以为的那样无法原谅,都没有,连责怪,都没有,唯余沧桑疼惜。那个叫做舟梨刖的男人,他是我唯一的夫君。我鼻子一酸。他抬手,抚上我满是泪痕的脸,反复摩擦那些湿润,瞳孔深邃,储着疼惜,他艰难地扯出一抹清朗的浅笑,语音清润,仿若天地间最好听的天籁,一生一世的梦境,归于眼前。“娘子,终于回家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