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两人相识的时日不长,可曹影筠直觉得到他们是同一类人,一样的身不由己的人。一个是隐姓埋名的大明皇孙,一个是女扮男装的曹家长女,何其相似的两面镜子呀!是不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在镇窑如她所料般的黯然收场后,又毫不犹豫地向督陶官说情吧,甚至在最终明明清楚他不仅是明皇室之后,而且是天地会的人,随时可能波及到整个曹家窑的存亡,可她仍然不顾一切地掩护他入京。这一切她大可置之度外的,可是她做了,做得十分的彻底,彻底得毫无缘由。记得在曾几何时,那人还训斥过她不过一名走狗爪牙。说她是满清爪牙也好,说她在攀龙附凤也罢,在她看来不过是顺应了时势,她原就不在意那形同虚设的假仁假义,以前不在意过,现在更加不会在意。她是谁?她可是堂堂曹家窑的大当家人,多少人等着巴结的曹锦城!不,她不是那个曹锦城,她是曹影筠。曹影筠是谁?她只是一个永远只能存活在曹锦城身份之中的影子,永不容世人所知。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倘若追究起这个不见日光的身份,这世上恐怕除了她老爹,就连她那个亲生的娘都不会知道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是个女儿身吧!也不知道她那早逝的老娘知道事情真相后会不会气得从陈年棺木里面跳出来?曹影筠如是的想像着,不禁觉得恍惚起来。她不是曹锦城,曹影筠永远不能存活于世,她到底是谁?谁才是真正的她?“我所清楚的就如同你所清楚的一样多。”
尔耳乍然幽语道。曹影筠怅然一笑:“你可知你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可我别无选择。”
“即使漫漫前路布满荆棘,你也毫不畏惧吗?”
忽然间便觉得莫名的烦燥,她转过了身,发现自己竟然害怕面对这样的他,就像一只被卸下尖锐只剩下了柔软的海胆。身后一声迟疑:“影子……”她浑身一颤,不敢回身,却也迈不开步子。尔耳把视线调向阁楼外不知何时来临的暮色里,继续说着:“我的命运自我出生那刻起早已注定,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平静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比的苍凉。曹影筠纵然有千言万语,这一刻也噎不成语,只能两眼呆怔地看着尔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精明狡捷。尔耳慢慢的调回视线,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两两相对不语,她看到他温润的眸子仿若注了一汪清泉,光华凛然,水意潺湲,倒映出两个清晰可见的她。刹那间,她的水眸便蓄积了一团炙热的东西,热气越积越大,终于承载不住倾泄而下,带着尔耳说不出的璀璨、凄美。他伸出修长莹白的大手,要揩去的她眼角、素颜上的晶莹泪滴。那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就要碰上的时候,她心中一惊,清眸微澜,身子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你,我……”心怛怛恻恻的乱如麻,一阵衣袂翻飞之际,人已仓惶而去。尔耳对着抽空的手怔忡,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一幕,曾经有一场璨若烟火的绝美之泪住进过他的心里,灼热了双目,又痛入心扉。时间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许多我们曾无比地笃定需要过去很久才能忘怀的事情,原来仅仅在一个转身离去的瞬间便可被岁月噬啮殆尽。微音一直以为她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淡忘消弥的记忆,就在这不过短短的数月时间里,始料不及的被时间抚平淡去。原来,即便如何深刻铭记肺腑的过往,在时间面前仍旧是不堪一击。忽然间想起的他就像在偶尔间想起的一个关系不咸不淡的朋友一样,那人的优点缺点也早已模糊不清了。眺望远处,银装素裹里的寒梅,微音扪心自问:到底是她当初爱得不够深抑或她原就是寡情薄义之人?徒恨过往太匆匆,某些夹在心间里的人事物真的就这么在记忆里被甩得一干二净了,可某些她告诫过要远远避之的事情,也在不经意间而至。微音接到再次入宫的消息,是自那日离宫的数日后,受她那传闻中的姑姑宜妃娘娘之邀。上次入宫,仅是匆匆打过照面,贴心话也未能说上几句,听这次的意思是避免不了的。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头而上吧!微音如是想着,又想起好久不曾这么傲然过了,自从来到大清,来到北京以后吧,她已变得不是她了……她是怎么能望而生畏呢?她是谁?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