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秋凉如水，月华如练。不远处的河滩上摆着桌椅，丁颐景和黄潮两人对坐，已喝到酒酣耳热。丁颐景举杯：“丁某再敬黄大人一杯，祝大人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黄潮笑得安然，碰了碰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吃了两口菜，他眼珠一转，方道：“丁大公子果真是个爽快人，黄某此番到凉州来，承蒙公子关照，不若这次随我们一同回京如何？”

“去京城？”

丁颐景眼神发亮，仿佛很感兴趣。黄潮：“京中人才济济，机会颇多，公子这样的才华，又有如此好脾性，必能谋得一席之地。凉州虽好，毕竟是穷乡僻壤，前途一眼就能望到头，无非将来跟大将军一样，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一辈子不得施展。我也是为了大公子好。”

当然了，还为了那匹白蹄乌。心里话自然没法说出口，黄潮意味深长望着丁颐景，表面上事不关己，实则满怀期待。丁颐景嘿嘿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京城远隔千里，不是想去便能去的。”

他既憧憬又忧虑，看上去像一个很好骗的傻白甜。黄潮一听有戏，忙凑上前又劝：“你既然想去，那就一定要去。人生在世，短短数载，想做的事儿一定要趁着年轻去做，到老了方不后悔。当然了，咱们是朋友，是铁哥们，只需你一句话，黄某替你筹谋铺路，如何？”

有钱没门路，人又单纯的富家公子哥，简直就是待宰的肥美小羊羔，黄潮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丁颐景假装没看出他的心思，一挑眉，欣喜问道：“当真？”

黄潮哐哐拍着自己的胸脯，指天发誓：“堂堂男子汉，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话算话。”

丁颐景顺势抱拳，殷勤道：“那就先谢过黄大人，待明日剿匪总攻结束，我便跟父亲商议此事。”

“何待明日，不如今晚……”明日我们就要走了，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见白蹄乌。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骑上它风驰电掣跑上一程。黄潮心里惋惜啊。可是再惋惜，心头还是高挂一口警钟的，明日回京乃是绝不能外泄的机密。谁都不能告诉。黄潮捂了捂嘴，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今晚怎样？”

丁颐景假装没听懂，神情微醺，眯着眼睛问。黄潮憨笑两声，忙岔开话题，催道：“今晚月色真美，能跟丁大公子月下畅饮，实乃黄某的荣幸。喝酒喝酒，我敬大公子一杯。”

丁颐景表面装晕，实则心海里早已翻起了巨浪。父亲果然没有猜错，崔石那只老狐狸，明着搅乱一潭水，暗中早已布局，准备开溜。浑水摸鱼，声东击西，真是玩得一手好心眼。幸亏活动定在了今晚，否则真要被那老狐狸溜之大吉。他假装无意，偏头望了眼姚云熙的帐篷。安静如初，一丝声音也没有，也不知那个姓宋的野小子，有没有把人给救走。丁颐景胡思乱想着，变得沉默起来。对面黄潮来了兴致，高声命人又开了一坛酒，自顾自倒上满杯，咕咚咕咚饮下，借着酒气打开了话匣子。他问：“丁大公子，你可知我黄某人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

丁颐景装醉趴在桌上，含糊说道：“黄大人武功高强，想必肯定有五六七八条了吧。”

黄潮满脸得意，摇着头说：“非也非也，此次姚府一桩，就有十几条了。”

姚府命案，是他所为？丁颐景心头大震，却只能趴着装高深。他头也没抬，故作平淡道：“是吗？我还以为是刘大人手下所为呢？”

黄潮嘁了一声，“那帮人胆小如鼠，连刀都举不起来。他们不懂，越是犹豫，刀下人越是痛苦，倒不如手起刀落，痛快送他们上路，反倒利索。”

骇人听闻的杀人命案，到他嘴里，如砍瓜切菜一般。当真是冷血无情，灭绝人性。丁颐景气得暗暗咬牙。黄潮不以为然，继续炫耀：“十六年前，也是在凉州城。沈教头，还有那个娇滴滴的宋夫人，也是死于我手中。”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感叹道：“没想到我跟凉州的渊源，如此之深。”

这么深的孽缘，只怕你这辈子都走不出凉州了。他口中炫耀的资本，听到旁人耳朵里，只恨得牙根痒痒。做贼三年，不打自招。这可恶的人，凌迟处死，亦不解恨。藏在暗处的云熙，因黄潮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苦寻多日的杀人凶手，原来就在眼前。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翻来覆去只回荡着两个字：报仇。姑娘气得血往上涌，小脸刷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染上血色，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火。她一字未发，朝着黄潮走去。星桥吓得一愣，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她前面，拦腰抱住把人给弄了回去。“你放开我，他是凶手！是杀死姚家满门的刽子手！你让我去杀了他，替我父母报仇雪恨！！”

怒极，气极，她嗓子发不出声音，只有沙哑的破音，被夜风扯碎。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砸在宋星桥的手背上。烫在手背，痛在心尖。他哑着嗓音道：“他也杀了我母亲！”

怒火烧得他两眼通红，紧握的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仇人就在眼前，恨不得把黄潮碎尸万段。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黄潮再坏，不过是一个刽子手，没有心肝的马前卒。真正的仇人，是那个躲在后面，一肚子坏水的崔石。玩弄权术，搅乱朝政，颠倒黑白，祸国殃民的大奸臣。斩草除根，擒贼擒王，先把崔石拿下，任他黄潮再翻不起风浪。宋星桥紧咬牙关，忍下这口气。他沉声道：“不管怎样，计划不能乱，我们先去找义父汇合。”

他拉起云熙，头也不回往中军大帐而去。望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丁颐景有些愣神。以前的事儿，父亲都与他讲明了，如果没有猜错，宋星桥的身份也可以确定。已故宋将军的独子。河西军残部首领，牧之的义子。虽身在泥潭，却根红苗正。丁颐景心头突然猛跳两下，徒生出鸠占鹊巢的恐慌感来。稳坐多年的中郎衙内之位，得来的并不光彩。若是没有十六年前那桩冤案，风光无限的人，本该是宋星桥。这么一想，他心头莫名开始烦躁。“丁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瞧什么呢？”

黄潮探头探脑，顺着丁颐景的视线望过去。丁颐景一慌，忙端起酒杯与黄潮碰了下，道：“明日还有要事要办，我最后敬黄大人一杯。”

黄潮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喃喃道：“这就结束了吗？我还没喝痛快呢。我跟丁大公子，我跟白蹄乌，我……嘘，不能说，不能说。”

他嘿嘿傻笑起来。丁颐景的任务完成，再没跟黄潮周旋下去的耐心，他摆了摆手，叫来两个列兵，“把黄大人扶回他的帐中歇息。”

列兵得令，左右搀扶着黄潮往回走。黄潮一指亮着烛光那顶帐篷，大着舌头说：“我得先去看看……贵客。”

说完，甩开列兵的搀扶，脚步踉跄，撩开帐帘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