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了几片落叶。 金黄金黄的。 孔大儒看着树叶打转,与自家晚辈道:“去书房,取份地图来。”
很快,一份疆域图被取来。 黑白棋子装回篓里,纵横棋盘上,摊着地图。 孔大儒随意拿了几个棋子压在四角上,免得叫风吹飞了,指腹一划,最后落在了一处。 “这就是江陵,”孔大儒道,“江陵的故事,说上三年可都说不完。西子湖上泛舟船娘,十个有九个还会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温章眨了眨眼睛。 孔大儒又道:“江陵在古时还曾做过都城。”
温章又眨了眨眼睛。 孔大儒“哦”了声:“你念过很多书,这些常识定是都知道的,不用我再从头给你讲。不过啊,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你没有去过江陵吧?我去过好几次,给你讲讲当地风土。”
温章笑弯了眼,知道孔大儒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儒并不知道御书房里的状况,大抵是觉得,又是他们自己寻了些七七八八的线索、胡乱猜想,恰巧想到了江陵。 如此,哪里肯让他再套了真话。 温章便道:“先生,皇上说,当年是您在江陵偶然遇上了已故的皇子妃……” “咳咳!”
孔大儒重重咳嗽起来。 这小人儿,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但是,直接的背后,可不是没有心机。 他翻过一次船了,断不会再翻第二次。 孔大儒想了想,交代晚辈退去书房外头,守着门,别让其他人来打搅,这才与温章道:“皇上说的?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派了亲随南下,与沈家寻找皇子妃的人手交战,拼死没有让四公子出生的消息传回京城,”温章道,“而先生您抱着四公子躲藏了三天三夜,脱险之后,您替皇子妃与那些亲随简单办了后事,将四公子带回来。”
孔大儒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温章。 小小少年眼睛明亮,说话坦荡。 若仅是猜测,时隔二十年,四公子与定安侯府是猜不到“三天三夜”的。 知道这个细节的,只有皇上。 这么听来,皇上是与四公子坦白说了。 倒也挺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孔大儒松了一口气。 这个秘密,埋藏在他心中太多年了。 为了四公子的安危,当年不得不把真相藏起来,无奈之余,亦是遗憾。 因而,孔大儒才会在永寿长公主死后,急书一封,让小十二送到皇上手中。 危机解除了,不管皇上要怎么认儿子,都该让四公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四公子有权利、也应该知道。 只不过,皇上讳莫如深,孔大儒也只能婉转劝告。 如果,皇上执意瞒到底,那么,作为知情人的孔大儒,也只能把这个真相带到地底下去。 万幸,皇上还是坦白说了。 “所以,”孔大儒看着温章,问,“你是来替你姐夫和姐姐求证,皇上说的是不是属实?”
温章道:“江陵城中旧事,皇上是听您说的,而先生亲身经历,定然更详细。 姐夫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因着生辰就是母亲的忌日,姐夫从不过生辰。 这些年他也一直为自己的身世苦恼,他想多了解一些生母蒙难时的事情,作个念想。 原本,姐夫想亲自来临安向先生打听,也要去江陵祭拜生母,只是暂且无法出京。”
孔大儒摸了摸胡子。 小小年纪,说话一套一套的,卖惨卖得这般顺溜。 四公子不信那个御书房里的爹,想多些作证,被温章说出来,又圆润又打动人心。 “从不过生辰”、“作个念想”,这种叫人心疼的说辞,和上次那个“磕头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磕”,一个路数。 这路数啊,不怕旧,好用就行。 孔大儒觉得十分好用,听着就叫人感慨又心疼。 难怪上回他会一个不查,被温章给套了话。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孔大儒长叹一声,“我这个经历者,还是印象深刻。”
人这一辈子,会遇上大大小小各种事情,但危机环生、躲避逃命,却极少遇上,也压根不想遇上。 真遇上了,自是会记在心里。 甚至,即便过去了很多年,偶尔一场惊梦,亦会梦见当时情景。 孔大儒便是如此。 他少时念书,家境宽裕,比不了勋贵子弟,也算是书香公子,从未惹过地痞麻烦。 等成名之后,学子们都敬重他,他行事又端正,虽是常年远游,可运气很好,一帆风顺。 确实有遇上大风、水患之时,狼狈归狼狈,性命还是无忧的。 只有江陵那次,真把脑袋挂在了裤腰上。 “我偶然遇上皇子妃时,她肚子的月份已经不小了,”孔大儒回忆着道,“就在江陵城,她住在城东悦来客栈后头的一间民居里,那家婆婆与她很熟,照顾她身体。 我没有打搅她,给皇上去了信,就在附近落脚。 再后来,追兵进了江陵城……” 那是最难的时候。 沈家派来的追兵,手里拿着追查令,说画像上的是犯了事的妇人,让衙门挨家挨户找人。 孔大儒与江陵知府熟悉,私底下给他出主意,那妇人在不在江陵都不知道,这么查会弄得人心惶惶,不如应付着、暗访。 衙门暗访,上下都没有想到那犯事的妇人是个大肚婆。 一听邻居们说这家里只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和一个快足月的孕妇,就绕道了。 追兵也在找,孔大儒想了些办法,与皇上派来的亲随配合,误导了他们几次,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孔大儒没有说得特别细致,可这些平铺直叙的过程,还是让温章觉得心惊。 “皇子妃很敏锐,她一早就发现了周边变化,碍于肚子才……”孔大儒叹了声,“追兵打听到了这家中的孕妇是外来人,起了疑心,寻上门来……” 郁皇子妃再不躲着,召集守在附近的两个亲随,由他们护着迅速离开。 前脚走了,后脚,追兵就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