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多久，暑气还盛，却传来让人焦心的消息，当年出逃的喀什哈，不知如何又召集了人马卷土重来，好在如今北边各部都有朝廷派驻的文武官员。喀什哈军队越过西北部署的第一道防线时便被察觉。此次喀什哈没有再从土谢图方向穿过，反而折转向下往南面去了，也不知从哪抄了近道，先头一股部队竟窜到了河西一带。

这可不是好兆头，说明西北防线南部出了问题。一早拉动了周围部族组成了先头部队的土谢图部原本打算在库伦草原上与喀什哈清算当年的仇怨，此刻却没有了用武之地。

那年之战伤了土谢图部的元气，只有这短短数年，并未能恢复如初。如今也就只能在家门口一战，若是要拉长兵线长途奔袭他方，必定毫无胜算。如此一来，若要报仇便只能做其他打算。

“边境屯兵不足，从前次喀什哈之乱看出，北部不管是西边还是东边的部族，与朝廷仍未是一条心，想必此次皇上也是再三思虑后才下的决定。”

格恒虽为兄长，但在分析时政上，还是更佩服自己这个弟弟，此次领了出征的旨后，还是忍不住要听听格善对那惊天旨意的看法。

“好在这几年，皇上苦心经营颇有成效，朝廷内和南边都已稳固，若是亲征，后方尚可安枕。大哥此去，只需要尽力报国即可，以大哥的领军之才，必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格恒听到弟弟如此夸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只抱拳谢道：“那就先谢小弟吉言了。”

钟粹宫内。

“三爷要亲征？”

听朵儿问起，旻极斟酌了片刻才道：“前年土谢图部抵御叛乱一役后，你们部族的状况已不足以作为主力，现在北方各部势力人心还未稳，若不亲征难以掌控局面。”

说着旻极抬手摸了摸她的发辫，轻声道：“你还是不要懂这些的好。”

朵儿如今也略能明白一些前朝的事情，想着和家人有关，便心怀感激道：“三爷为土谢图部考虑，朵儿要为父兄谢三爷。”

“你想不想见你阿布一面？”

三爷的话让朵儿很是诧异，若是开战，阿布怎能到京城来。看她疑惑的样子，旻极接着道：“随我出征，到时便能见到你阿布了。”

朵儿惊喜地愣住了，入关以来自没有妃嫔省亲一说，而打仗也不是儿戏，哪有带嫔妃随军的。她的顾虑似乎早被他料到。

“不过撒个小谎再换套男装的事情罢了。”

旻极将自己的打算大致说了说，朵儿竟没想过，一向威严端正的人竟能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心里沉寂许久的那股子兴奋劲头被他唤醒了。但这毕竟不是小事，即便是皇帝也有不能轻易打破的规矩，要不他也不必大费周折这样安排了，但他愿意为了她这样瞒天过海，她即便有些忐忑，却拒绝不了这样大的诱惑，觉着冒险一试也不是不可，况且有他在呢，有他在就似乎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于是在夏末起秋风之前，西征之师便整装出发了。

皇帝离京次日，太后为祈福带着霜贵人进了雍和宫，并命霜贵人在皇帝班师前，长住雍和宫抄经为皇帝祈福。

既然随军出征，自然不是游山玩水，必须全程骑马。京城勋贵女子平日里偶尔骑马就是散心玩闹，若是要长途跋涉，能受得住的还真不多。起初随侍的李宪还有些担心，若是朵儿因为受不住而让皇上为难了，不仅被人发觉了她的身份，更会影响皇上在将士们心中的形象。

可十日下来，朵儿不仅没抱怨一声累，遇到急行军竟然还能稳稳地跟上。看着一个小姑娘这样颠簸，李宪都忍不住有些担心。不会是硬撑的吧，可皇上对她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照拂之举，这让李宪也颇为意外。在他眼里，这位霜贵人可是自公主身份时起，就在皇上那儿被另眼相待的。

旻极自然是心疼她的，但他心里存着更多的考虑。一则，他很清楚她对草原的眷恋，比之其他来自草原的女子要更为强烈，他希望能圆了她的思乡之情，而这也许是她今生唯一的机会了。他也相信这小小的人儿身上的能量是不会让他失望的，值得他冒险带她出来。

另一则，以她单纯执着的性子，在那深宫中必定是不容易的，他总有无奈的时候，他原本就是要扶持富察家、稳固土谢图部，若是此次两家能建功立业，于她今后在宫里的日子，便是有了稳固的外部助力，即便在他顾不到时，也没有人敢伤她半分了。

当然，还有他的一份私心，希望能借着日日相处的机会，更快地走进她的心里。

朵儿确实是靠着小时候积攒下来的几分体力硬撑着，这些年在京里，这不许那不许的，原本日日策马撒野攒下的好身体早就换了样子，再加上进宫以来贴身带着的那个荷包里藏着的更是损伤元气的材料，如今一趟高强度地颠簸折腾下来，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得了皇帝的特许，乔装跟着来照顾朵儿的琪琪格，自然知道荷包的事情。看着她日渐苍白的脸色，便劝道：“公主，你这样下去，还没回到库伦便真要病倒了，到时候皇上也没法帮您瞒住，就只能将你送回宫去。不如暂时将那个荷包收起来，反正，”琪琪格说到这儿也有些不好意思， “反正，如今是行军打仗，皇上自然没有那些心思，您可以放心停药的。”

朵儿起初觉着琪琪格说得有理，她自然是不能拖后腿的，更不能丢了这回家一趟的机会，完全没有往男女之事上想，可琪琪格这样补上一句，让她反倒红了脸，忙想着跳过这个话题，便把荷包一把塞给了她，赶着她道：“回家要紧，也不能为难了皇上，你赶紧拿去收好了，别弄丢了就行。”

琪琪格猜得也没差。虽然为了隐瞒朵儿的身份，夜里朵儿被安置在旻极的营帐里，外人眼里，她是贴身侍卫，在何处休息、何处值守，那自然是归属李宪安排，外围的将士无从知晓。若是皇帝要在皇帐议事，她便躲在屏帘后即可，行营的营帐虽简陋些，但空间还是足够的。

起初朵儿并不习惯，第一晚就寝前看着那实在不太宽敞的卧榻，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儿了。好在都是她先困得不行歪在床边上睡着了。待到她第二日醒来了，就看到自己已经好好躺在里侧，三爷早已出去了。

同样的情形维持了好几日，终于一天早上她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趟在三爷的怀里，刚睡醒的那点迷糊立马被冲散得干干净净，她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直到那双安静闭合着的眼睑微动了动，她才反射性地闭上眼装睡。

旻极睁开惺忪的睡眼时，看到眼前人装睡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她竟不知道她如此紧张时，全身重量都压到了她枕着的他的手臂上。他不忍心戳穿她，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后，心满意足地在她额头上轻落下一吻，也装作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她很是忐忑，难道每日她醒来前，他都这么做？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以至于忘记了自个儿在对方眼里本就是睡着的，不应该知道对方做了些什么。

朵儿为了避免尴尬，决定要起得更早些。看着这几日早睡并没有受到三爷的责备，朵儿默认了早睡是没有问题的，虽然没能服侍他就寝好像有些不合规矩，而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第二日早起侍奉他起床就当做补偿了。可她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脸皮，当这天早上她先于三爷起床，才发现被三爷要求亲自给他更衣是件更难为情的事情。

“你不愿意吗？”

旻极一脸看着她纠结的样子很是兴致盎然。

“臣妾不敢。三爷不能让、让李宪大人帮您穿吗？”

旻极装出几分委屈的语气：“每天都是我把在床边东倒西歪的你安置到床上，连给我穿件衣裳都不行？”

朵儿本就觉得理亏，被他这一说，更是反驳的话也找不到了。只得乖乖地给他穿衣裳。而抱着他的腰身系腰带时，旻极看着她使劲别开脸后，露出的那一节染着红晕的秀颀，有想亲一亲的冲动，可怕吓着她，还是忍住了。但直到他出了帐子，她也没敢正眼瞧他。

当然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些日子，直到朵儿将这件事做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日常的事情后，她才终于敢抬眼偷着看了看头顶上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看他只是淡淡地笑看着自己，她忽然为这件事找到了另一种意义，她总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回报他，如今不过为他穿件衣裳，即便微不足道也是好的，于是她便释然了，那些羞窘竟一下子被压到了脸皮子底下，只一心想着如何能把这件事做好。

朵儿不知道，行军的路线并不经过土谢图部，到了河西隘口整军了两日。这日傍晚旻极拉了她到城墙上巡视，将左右支开，只带了她和李宪，沿着内城一侧走着。

旻极转头看了她几次，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朵儿，这里向北去库伦不远了，敖其台吉今晚就会到，明后天你就跟着台吉往北去库伦吧。”

朵儿听到阿巴嘎会来，高兴得不行，忙问：“阿巴嘎真的要来吗？这里真离库伦不远了？我没来过这边，不知道距离有多远。”

看着她开朗许多，旻极觉得自己此趟冒的险还是很值的。

“嗯，他的传信兵今日午时就把他的行进情况传到了。这里离库伦，行军应该还要两三日。你阿巴嘎到后，估计明日要休整一下，后天就可以带你回去。”

朵儿听着不太对，好奇地问道：“三爷不去库伦吗？”

旻极用手捋了捋她的鬓发。

“嗯，我直接去前线。”

朵儿愣了愣，忽然不知要说什么，她竟觉得没方才那么开心了。

“那……那我先和你去前线，回来再去库伦。”

朵儿脱口说完，自己又开始纠结，打仗这事可是说不准，若是回程也不经过库伦呢？那岂不是没法回家看一看阿布和哥哥们了。可刀剑无眼，虽然会有足够的人保护三爷，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旻极却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竟有了想跟着他的心思。

跟着阿巴嘎出发前往库伦时，朵儿迟迟不肯上马。这支来接她的队伍伪装成运送物资的小支人马，对于敌军来说就是一支普通的运输回程的空车队伍，没有什么价值。

旻极只带了一支贴身护卫前来送行，命众人回避后，和朵儿说着临行前的私密话。

“就要回库伦了，这下可开心了？”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可朵儿却笑不出来。

“三爷一定要好好的。”

旻极拉着她的手，他自然是舍不得放她离开，带她出来已满足了私心，绝不会让她涉险。

没说几句，李宪还是上前奏报了一则重要的军务，旻极不得不回营，方准备转身，朵儿上前一步扎进了他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旻极说不上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怀里抱着的就是自己的全部。

好一会儿，朵儿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怎样的举动，才低着头转身逃走了。

回到库伦，朵儿才知道，阿布和大哥哥都不在，他们都去更西面设防了。家中只有阿巴嘎在暂代管事。此次朵儿回来只带了琪琪格一个人，敖其派了从前跟在大福晋身边的一个嬷嬷来给朵儿安排起居。

“汗嘱咐了，这里一切都按公主从前在时的样子，不曾动过。”

待在库伦的时光，一切是这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仿佛自己从不曾离开过，又仿若隔世再见。

是她这许多年梦寐以求的日子，但她也觉察出了自己的改变，许多从前觉着日常的事情，如今在她眼里仿佛是在观赏他人的生活，她很清楚，自己没法永远留在这里。

而除了肆意的沉浸在家乡的自由气息中，她每日最关心的还是前方的战事，更重要的是，阿布和哥哥们的安危，当然还有三爷的。

琪琪格察觉出了朵儿的变化，心里拿不准是好是坏，便按捺着没有说，只如往时的习惯，给她些安抚。

“公主不必担心，这次有皇上呢，您也是知道皇上的，一等一的勇士怎会失败。”

朵儿开始时还很是认同地。可待到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内容越来越模糊时，朵儿便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