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5年，斯瓦迪亚王国，罗多克地区，杰尔喀拉

又是劳累的一天。劳累，但非常充实。丽萨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新角色里面了，她对于杰尔喀拉的政局现状、民间风气越来越熟悉，对于地下世界的各种微妙运作越来越了解。现在，她既可以亲切自然地和大街小巷中的底层民众打成一片、获取信息，又可以头头是道地对斯瓦迪亚王国和义军组织的斗争进行分析。火柴先生交给她的任何任务她都可以完美地完成，那个无知幼稚的自己似乎已经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了。有时，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全都被她精湛的表演骗的团团转，她甚至会有些小小的成就感。

和往常一样，丽萨在小巷中换装，然后悄无声息地进入赌场。火柴先生没在这里，他出去进行什么秘密行动了吗？这种情况也常见，作为杰尔喀拉地下三巨头之一的火柴先生当然是很忙的，不可能天天守在总部里。丽萨决定先去关照审讯室里的女人，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件正式任务。

丽萨下到赌场的地下部分，走了没多远，就感觉到角落里有一个黑影伸手向她抓来。丽萨灵巧地侧身躲开，仔细一看，竟然是拉姆。她非常惊讶，拉姆和他所在的那群奴隶每天都要进行几乎不间断的野蛮训练，根本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今天怎么回事？心里快速分析着，丽萨还是在脸上立刻做出了一个最甜美可爱的表情。

和丽萨热情的眼神对视后，拉姆的脸立刻开始发红。他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丽萨靠着这些天锻炼出来的情报分析能力才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明天拉姆这批人就要被运送到其他地方了，所以今天没有训练。说到最后，拉姆将一把小刀塞到丽萨手里，简短地说：‘告别礼物。’然后他扭头就跑。

丽萨更加惊讶了，地下层的这批奴隶和她不同，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拉姆是怎么弄到一把小刀的？丽萨冲着拉姆离开的方向做出一个感激的表情，然后一边走一边研究这把小刀。最后，丽萨得出结论认为这把礼物非常实用、灵巧，把它藏在了身上。

这时她已经快到审讯室了。丽萨用小托盘盛了一点食物和水，推开血迹斑斑、咯吱作响的门，发现火柴先生此时正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已经没了五官的女人。丽萨安静地等在一边，计划在火柴先生离开后给女人止血、喂水，再之后回房间看书。她正这么想着，火柴先生突然站起来，割断了女人的喉咙。

丽萨感知到，火柴先生的心里并没有暴虐一类的情绪，只有巨大的悲伤。难道说火柴先生喜欢在心情不好时杀人取乐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心里种种思绪闪过，丽萨的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根本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一样。

火柴先生终于看向丽萨的方向，他几次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但又几次把话咽了回去。丽萨表情恬静，耐心地等着他开口。终于，火柴先生挤出一句话：‘不会让你白忙一场的。’说完，他自己接过丽萨给女人准备的托盘，吃了起来。丽萨对事情的发展颇感意外。

喝下最后一口水，火柴先生又开口道：‘这间屋子里暂时不会有其他任务，你以后就别管了。明天给你放个假，你陪我出城一趟，只会见到几个外国人，你就不用伪装了，做一天你自己吧，孩子。等回来后，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有天赋，也远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更努力。继续努力吧，别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他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丽萨大感震惊，因为这些话实在是太反常了，绝对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火柴先生会说的。她突然发现，或许凶恶奴隶贩子这张脸和那张圆滑商人的脸一样，都是伪装，火柴先生其实还有第三幅模样。这面具之下的真实会是什么样的呢？

丽萨又转念一想，无论火柴先生到底有什么秘密，又能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她每天干的不还都是一样的活。她恭敬地表示听到了指示，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出房间。

丽萨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看书，而是等在审讯室外的一个角落里。一段时间后，两个男人将里面的尸体搬了出来，丽萨跟在他们后面。这段时间，她已经学会了不少有用的技能，例如处理伤口或者在林地间赶路。但她很想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处理尸体，多了解一点知识有好处，丽萨对自己说道。

（2）

第二天，丽萨早早地起床，她想为这反常的一天做好准备。她有预感，这天过后，自己的命运又要改变了。

丽萨起床后不久，火柴先生在地下层找到了她，此时她正在观察另一个凶恶男人集合奴隶男孩们的过程。火柴先生对丽萨的状态颇为满意，他带着丽萨和另一个全身都裹在长袍里的神秘手下进入一条密道，凶恶大汉带着已经被组织好的男孩们进入另一条密道，丽萨模糊地感觉拉姆的身影也在其中。丽萨实在没想到赌场的地下层居然还有这么多玄机，她早就已经把这栋建筑物彻彻底底地研究了一遍，但从来没有发现这些秘密。

火柴先生为首的三人已经全都戴上兜帽，他们从一条隐蔽的小巷中走出，然后趁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摸到了码头区。丽萨震惊地发现守卫对她们视若无睹，火柴先生毫无困难地带着他们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船。这艘船离开码头区，进入巴普伦河，向下游方向驶去。不久后，火柴先生的船进入杰尔喀拉湾的海面，这艘船绕过一个海角，在一处隐蔽的位置抛锚，然后开始等待。

等待的过程颇为无聊，火柴先生向丽萨开口问道：‘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种紧张的战争时期，我们还能如此随意地进行人口走私活动吗？你知道为什么在成千上万斯瓦迪亚驻军的压制下，三巨头这种势力还能发展起来吗？’

丽萨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的天真小女孩了，她大概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此时没有必要表现得太聪明，听听火柴先生的讲解没坏处。她随口答道，‘因为你们行事谨慎隐秘，洞悉人心与社会的运转，还拥有大量情报来源。’

火柴先生语重心长地说：‘这些都是必要条件，但不算充分条件。三巨头的势力得以存在的最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存在得到了斯瓦迪亚派驻官员的认可，我们缴足了税。地下势力进行违法活动后都会向斯瓦迪亚的官员们大肆行贿，这些另类税收的金额有时会比正常商业活动带来的税收还要多，而且这些钱全都会进入官员们个人的腰包。这也是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参加义军活动的原因之一，只要斯瓦迪亚人的统治存在，罗多克的黑暗地下势力和各种罪恶行径就不可能消失。假设一会我们的船沉入大海，那么不久后就会有一个比我坏的多的人接管我的人口走私生意。’

丽萨并不相信世界上有比火柴先生更坏的人，但她还是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火柴先生接着说，‘有时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比如你在赌场地下见到的奴隶男孩们，他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在罗多克，经常有这样的孩子被饿死。被我们绑架来的这些孩子虽然必须经历极为残酷的训练，但他们至少衣食无忧。甚至，以后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会获得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在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这种事发生过。’

丽萨脸上的表情没变，心里却觉得非常好笑。按照这种说法，火柴先生的奴隶贩卖生意实际上是一项慈善活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虚伪的人？

火柴先生明显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另一个同行者打断了他，等待时间已经结束了。丽萨之前见过的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带着将近五十个男孩走到了岸边，她猜测他们是从另一条密道直接出了城，然后沿着小路走到这里。一艘小船被放下，分批把岸上的人接上来。

丽萨没想到这艘破船居然真能装下这么一大群人。船上变得人多耳杂之后，火柴先生就没向丽萨开过口，丽萨此时开始好奇晚上回来后火柴先生会告诉她什么。

船向着东南方开去，航行过程很无聊，丽萨观察船上的旅伴们时意外看见了拉姆。她在别人所看不见的角度向拉姆展示了手里的小刀，表示自己一直带着这件告别礼物，拉姆明显非常激动，但还是害羞地扭开了头。

大概两个小时后，火柴先生的船到达了一座隐蔽的小岛。岛上有几座简单的木质建筑物，还有大量人员，这大概就是火柴先生的秘密基地了吧。船上的人们开始登陆，丽萨一直戴着兜帽跟在火柴先生身边。

（3）

一行明显身份不低的外国人向他们走来，各个打扮奇特，丽萨猜测他们穿的就是母亲所说过的萨兰德服装，至于他们腰间所佩戴的大概就是著名的萨兰德弯刀了。其中，走在第二位的那个人似乎认识火柴先生，他开始向火柴先生介绍走在首位、服饰最华丽的那个家伙，‘好久不见，小火柴，我的朋友。在此无比荣幸地向您介绍，高贵的阿马尔大人，他来自最古老的勒贝尔家族，也是伟大的卡拉夫堡的唯一继承人，今天他以拜巴克苏丹宫廷侍卫队长的身份来和你接洽这项生意。’

‘很荣幸见到您，按照以往的规矩，先挑选货物吧，之后我们可以在宴会上好好叙叙交情。’显然，火柴先生没想到居然来了一个身份这么高的贵族，但他对于千里之外的贵族势力也没什么忌惮的。此时火柴先生使用的面孔介于他之前那两幅面具之间，既不像地下势力巨头那么富有攻击性，也不像圆滑商人那样柔和。

名叫阿马尔的年轻贵族举止很正常，但丽萨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癫狂的特质，火柴先生显然也认为此人有些奇怪，但他不怎么在意。今天的交易结束后，下一次就是好几个月以后了，谁知道下次派来的是谁。说不定他们此后永远不会再见到阿马尔。

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几十个男孩加入了岛上的同伴们，这些人总共或许已经超过了六百。萨兰德贵族们花费了一个多小时进行挑选，最终选出了五百名神态比较凶猛，体格比较健壮的奴隶。其他人重新上船，被运到较北面的另一座小岛，丽萨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

之后阿马尔和火柴先生发生了争执，火柴先生认为价格当然会随着成本浮动，要求涨价，阿马尔认为这毫无道理。很快，阿马尔在谈判中处于下风，丽萨觉得他肯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算是自己都能比这个笨蛋做得好。阿马尔开始失去耐心，那位之前就认识火柴先生的随从代替他象征性地争论了一会，然后同意多付钱。丽萨对于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毕竟，钱不用从他们自己腰包里出。

付款之后，气氛变得极为和谐，火柴先生热情地把萨兰德客人们带进附近的一座房子里参加宴会，这时已经快中午了。丽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奢华的一餐，那些萨兰德贵族看上去也很满意，火柴先生和他们聊了起来。丽萨一直跟在火柴先生的旁边，火柴先生用眼神示意她可以一起用餐。

丽萨也不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有什么掩饰自己的必要，这里的人和事都与杰尔喀拉一点关系也没有。昨天火柴先生说放她一天假，看来是真的。她摘下兜帽，抬起头，放松下来，露出自己原本的可爱面容和黑发黑眸，一边偷听火柴先生他们的谈话一边开始吃东西。

阿马尔喝了一点酒，突然宣布自己要走陆路回去。他的同行者大为惊慌，纷纷对其进行苦劝，却很难奏效。火柴先生也被这种疯狂想法震惊，开始给阿马尔讲述现在罗多克地区的混乱局面。阿马尔开始推说这个季节风暴频发，容易给苏丹的财产造成损失。

丽萨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种说法实在是荒谬。她之前在码头区偷听过水手的谈话，知道现在恰好是一年中海难事故最少的时节。照她看，其实是阿马尔自己晕船，想要逃避航行。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贵族们中的一人带着新货物坐船原路返回，直接把奴隶送到马穆鲁克学校。剩下的人和阿马尔一起，坐火柴先生的船回杰尔喀拉，然后走陆路回国，美其名曰沿途打探情报。决定了下午的行程后，气氛又变得和谐起来，火柴先生开始向他们打听萨兰德的情况。

丽萨已经吃饱了，她好奇地望了阿马尔一眼，没想到正好和他对上视线，阿马尔瞬间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丽萨。他旁边的那个随从发现异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丽萨，然后也凝固在了原地。不久，谈话完全停止，气氛变得极为诡异，所有萨兰德客人都用或是震惊，或是思量的眼神盯着丽萨。丽萨还是保持着自然而然的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火柴先生还有他身边那个和他们一起上船的随从，也都对气氛的突然变化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女孩我们要一起带走，价格多少都行。’

火柴先生立刻表示丽萨是非卖品。

‘你不明白，小火柴，’阿马尔严肃地说，‘这个女孩对我们有着非常特殊且重要的作用。’

‘她对我也有着特殊且重要的作用，别想了。’火柴先生再次拒绝。‘杰尔喀拉城里有不少豪华妓院，想要漂亮姑娘下午到那里去买，我身边这个不卖。’

‘我们不想要漂亮姑娘，我们想要的只有你身边这个。’火柴先生第三次拒绝后，阿马尔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笑容。‘另外，说句题外话，前一阵子苏丹要我帮助留在萨兰德的猫之团士兵向北运送物资，还说要求对任务的情况保密。我偶然之间得知了一批神秘货物的来源，嗯，还有去向，谁能想到这种事？天才诗人说得好，现实不似你所见。现在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连苏丹都不知道。但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的。我帮你保守这么大一个秘密，只要一个孩子作为回报，这过分吗？就算要的是你亲闺女，也不过分吧。这可真是个大秘密啊。’

谁也听不懂阿马尔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就连他自己带来的同伴都一脸困惑，但丽萨知道火柴先生听懂了。他藏在桌子下的手在颤抖，眼睛愤怒地瞪大，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阿马尔补充了一句，‘我必须带走这个女孩，她真的非常重要。小火柴，你必须做出选择。’

丽萨没心思去想为什么这些萨兰德人这么想带走自己，她惊讶地盯着火柴先生。从他那里，丽萨感知到了巨大的悲伤、愤怒、耻辱、痛苦，还有很多混合在一起的其他情绪。最终，丽萨听见火柴先生用献媚的语气宣布把自己免费赠送给高贵的阿马尔大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丽萨想要恳求一下火柴先生，谁知道这些萨兰德人会怎么对自己？但火柴先生扭头就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此以后，丽萨再也没有见过火柴先生。

自己这就被卖掉了？丽萨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明明已经对赌场顶楼的那间小屋有了点归属感，她明明已经适应了在杰尔喀拉的新生活，现在自己又突然失去了这一切？凭什么？她想哭，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没有任何凡人或者神灵能得到她的眼泪。就算到了此时，她也不愿意放弃抗争。

宴会结束后，跟随阿马尔一起走陆路回国的萨兰德贵族们带着丽萨，坐火柴先生的船进入杰尔喀拉，在下午时从东城门出城。丽萨怀念地回头看了一眼杰尔喀拉城的街道，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对这里更加不舍。

一具赤裸的男性尸体被挂在城门口，尸体的四肢和五官全被割去，剩下的部分也是伤痕累累，不少围观者被尸体的惨状刺激的开始呕吐。丽萨此时正浑浑噩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尸体一眼，没有去思考那是谁。

她被迫踏上了前往萨兰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