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5年，恐惧山脉，厄运神庙

红发小姐已经结束了她的发言，她刚刚用极为激动人心的语气讲述了她不久前刚从神庙中得到的原始月神教义。二十多名火鸦帮成员都没有做声，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也没人明白红发到底想干什么。

‘还记得那批不久前被我们消灭在神庙里的邪教徒吗？’一阵沉默之后，红发小姐继续说，‘他们虐杀各种不幸被抓到的人，有时还会自残，以此向那个所谓的厄运女神献祭。这些人待在世界边缘的山脉之中，每天除了进行献祭仪式就是癫狂地自言自语。这些人扭曲、丑陋远超我们之前相信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这些人不也是我们自身的写照吗？这些人不也正是全人类的写照吗？扭曲，癫狂，丑陋，所有人内心深处实际上都是如此。绝大多数人都在庸俗、肤浅、愚昧的无谓之事中度过充满迷茫和痛苦的一生，然后在极度的恐惧中被迫接受死亡。有些人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们盲目地追求一些幻影，最后得到的实际上也依然只有痛苦。

这个世界充满了阴谋、暴力、虚伪，各种各样的污秽无处不在，如果有人想要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更好的生存下去，他们就只能变得比别人更加残忍、卑鄙，如此一来世界上的污秽就更多了。

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奴役无知、麻木的广大普通人，但那些人实际上也被各种虚名和欲望所奴役，他们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群卑劣的懦夫，他们不配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

尽管这个世界如此残酷，还是偶尔会出现一些特殊的人，他们追求意义，追求美好，不愿意像别人一样虚度一生。毕竟，追求美好之物，追求不凡的人生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本能。但那些人终究会失望，他们无法打破世界上的种种枷锁，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真正的自由只有死亡。当他们的生活击碎他们的信念和理想之后，死亡反而成了最后的温柔。

我说的这些你们其实都懂得，但只有我有意愿说这种话，别人都说不出口，甚至不愿思考它。’

依然是一片沉默，大家都想不通红发到底想表达什么。徒利露出了明显不耐烦的神色，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身边那群人没有他作为帮派初代成员的底气，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老鱼和斯迈德正在努力思考这些话的深层内涵，火柴、渡鸦和猎狗似乎对这席话深有同感。克雷斯冲着提米做了一个鬼脸，好像是在说，‘瞧，我女朋友又犯病了。’

红发小姐接着说道，‘有一件事非常明显，我也直说了。我们的帮派肯定就在这几天之内散伙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在几年前，火鸦帮内部只有不到十个成员，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一样。但随着我们逐渐发展壮大，维系组织的唯一因素就成了利益。这个维护团结的支柱已经消失了，得到这样一笔巨额财宝之后，每个人都能过上无比富足的生活，没人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四处流浪、战斗了。

但应该怎么使用这样一笔命运赐予的巨额财富呢？是像一个普通的蠢货那样挥霍掉，还是设法做一些不同寻常之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克雷斯立刻配合地问，‘你是老大，你先说吧。你觉得怎么花比较好？’

红发小姐给了克雷斯一个默契的眼神，然后认真地开口，‘我要在世界的中心为月神修建一座圣殿，它将会是世界上最为辉煌、最为美丽的建筑物。它的高塔直通天际，它的墙壁坚不可摧，它的内部空间无比巨大，可以容纳数不清的人一起在里面祈祷。它可以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丑陋和残酷隔绝在外，它将会保护待在里面的人不受任何身体上或者灵魂上的伤害，它将成为无数悲伤与绝望之人的慰藉。

在这座圣殿中，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心灵的平静，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完全的自由和平等，每个人都可以受到启迪，去追求更为纯粹与崇高之事物。这座圣殿将受到神灵的祝福，什么都不能亵渎它。’

所有人都被这一席话惊呆了，只有老鱼冷静地开口，‘这笔财宝并不足以完成你的计划。’

‘不够，当然不够。’红发小姐露出了招牌性的神秘微笑，‘我们必须先征服世界，让月神信仰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才能有足够的土地、财力和人力来修建圣殿。’

听众们已经被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老鱼还是平静地继续说，‘二十多人不够征服世界，哪怕是在你的领导下也不行。’

红发小姐回答，‘那就多找一些人，我们可以先去纷争之地建立一个佣兵团，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发展势力。这笔财宝正好可以当作启动资金。’

徒利跳起来大喊道，‘原来你是想私吞我们的钱！你做梦！我们要回家享福了，不会跟着你一起发疯，你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劫匪！一个劫匪一生都只能当劫匪！’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红发小姐笑着说，‘如果一个人的身份只能是固定不变的，那么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十岁以前，我被称为诺德王国的伦芙芮公主。后来，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红发小姐。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红发小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而且她拥有了知心的爱人和朋友，经历了精彩的冒险。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失去了自己的尊严，还有童年。

五年来，我已经成功地把我自己塑造成了我心目中完美的样子，但我并不感到满足，我受到的痛苦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补偿。我还想要把这个世界塑造成我心目中完美的样子，这样我和命运才算是扯平了。

我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归我所有，因为没人比我更配得上拥有它们。我希望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臣服于我，因为没人比我更适合当女王。我希望月神信仰可以传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我没见过比这更美好的东西。我希望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心灵、思想、信仰和言论上的完全自由，因为这是神所期望的。我希望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人格尊严与社会地位上的完全平等，因为万物皆有一死。我希望世界上能够存在一个公正而有生命力的普世秩序，因为本该如此。

这是我的梦想，我将不计代价实现它。如果实现不了，我就收一个徒弟，把我的信念和智慧传递给她，让她继续我的事业。而她也将会有新的继承人，最终我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无论花费时间多少。

这就是我所想的，这也是我将要做的。’

伦芙芮站起身，拔出刚刚在神庙中得到的那把奇特的剑。她用剑指向月亮，月光照在剑刃上，也反射在她身上。她显得如此圣洁美丽、超凡脱俗。她庄严地说道，‘我宣布放弃过去的一切，以追求更加宏大与美好之愿景。我起誓信仰死亡女士，并在对她的信仰中追求完美，请她见证我的誓言。我宣布自封为天选者，并且建立第二代月神教团。

朋友们，你们是世界上最棒的战士，任何国王和皇帝都不配得到你们的效忠，但我邀请你们做天选者的追随者。我恳请你们接受我的信仰和梦想，与我一起从事伟大的事业。相信我，带着信仰和目标的人生是值得一过的。’

渡鸦立刻拔出剑高高举起，然后喊道，‘天选者！’

火柴没反应过来，慢了一步，他和猎狗同时喊道，‘天选者！！’

老鱼沉着地举起剑，说道，‘天选者。’

见老鱼表态，斯迈德和提米不再犹豫，也一起喊道，‘天选者！！’

克雷斯明显也对征服世界充满了兴趣，她冲伦芙芮眨眨眼，然后跟着大家一起喊道‘天选者！’

徒利怒吼道，‘你无论如何都别想私吞这笔钱！’

伦芙芮发出一阵大笑，她很少这样笑，‘你觉得我会允许你们活着离开吗？不可能。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劫匪。你们听到了我的计划，我要把你们全部杀掉灭口。

渡鸦、猎狗，把剑放下，还有你也是，克雷斯！杀害同伴的罪行由我一人承担。’

‘你要一个人单挑我们三十个吗？’徒利笑道。

‘单挑三十人确实有些困难，’伦芙芮说，‘但减去在神庙中战死的人以及已经向我宣誓效忠的人，你们一共也就十五个。单挑十五个白痴还是可以一试的，有了这把剑就更简单了。’

看着那把诡异的武器，徒利有点忌惮，为了壮胆，他吼道，‘你是个该死的妓女！你那见鬼的死亡女神也是个妓女！我们会杀了你，享用你那具美丽的身体，然后把它吃掉！’

‘听起来很公平，’红发女士笑着说，‘战利品归胜者所有，对吧？不过你没有必要侮辱神灵。徒利，你当着天选者的面犯下了渎神罪，我决定判处你血鹰之刑。’

接下来就是一场风之舞、血之舞、金属之舞、月光之舞、死亡之舞，徒利本人被打倒在地，他的同伴全被杀死。鲜血将伦芙芮耀眼的金发染红，也将那精致、美丽的剑刃染红，白色的月光和红色的血光缭绕在她身侧。

克雷斯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接下来是斯迈德，两人按住徒利的两个肩膀。红发女士走过来，割断徒利的衣服，然后划开了他的后背。

惨叫声和求饶声开始在山谷中回荡。

（2）1242年，罗多克地区，杰尔喀拉

火柴先生奄奄一息地倒在一条小巷的阴暗角落里。巷子外面，混乱和疯狂的喊声依然在逐渐增大，远处还能隐隐约约看到火光。

当初，收到托妮那封信以后，火柴先生心里五味杂陈。那么多人都死在了罗多克，他又怎么可能自己跑到北方去享福呢？实际上他早就心存死志了，他早就想随伦芙芮而去了，唯一让他坚持下来的，就是他不愿放弃义军事业的决心。他一直在南方负责义军的事，如果他连义军都放弃了，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成了。

火柴先生在一次秘密集会上朗读了他的信和托妮的回信，好让义军兄弟们自行评判这件事。有些人感觉被抛弃了，陷入到了完全的绝望之中。但也有些人认同托妮的决定，觉得从长远来看那才是最好的。火柴先生把想要投奔托妮的人全都送去了北方，他们也全都在那里得到了与英雄相配的待遇。但还有不少人拒绝离开罗多克，这些人实际上大都和火柴先生一样心怀死志，他们都失去了很多所爱之人，他们的心灵都已经无比疲惫了。

再之后就是漫长的反抗与等待，一年又一年。等到萨兰德和罗多克开战后，他们又尽量和山区里的少数游击队取得联系，配合着干扰葛瑞福斯军队的补给线。他们都盼望着再一次发动起义的机会，他们潜伏、等待、忍耐，直到今天。

不久前，他们等到了超出一切希望的希望。叛徒葛瑞福斯被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背叛，纳克尔王子在城内发起一场混战，最后成功谋杀了父亲和哥哥。当然，第三代义军也尽可能地给他帮了忙。再之后，王子用和萨兰德圣女的婚约唬住一众贵族，勉强获得了承认。他任命了一个临时摄政会议，然后火速率领杰尔喀拉的全部精锐兵力前往沙瑞兹。

一天以前，惊人的消息传回首都。纳克尔王被魔女杀死，他的部队四散溃逃。盛极一时的葛瑞福斯家族居然就这样灭门了，很多人都难以相信这样的好事。但是，显而易见，现在就是义军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第三代义军全体出动，走上街头领导起义，火柴先生穿着导师的衣服亲自上阵搏杀。市民的情绪很容易就被鼓动起来了，没有了葛瑞福斯威名的压制，人们长久以来的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疯狂。

王宫很容易就被攻破，没有被带去萨兰德的那些部队也一触即溃，士兵们都毫无作战意志。葛瑞福斯的王国在杰尔喀拉被推翻了，但是，火柴先生却没法把愤怒的民众组织起来。像第一次起义时一样，起义者变成了暴民，但这次大暴动的疯狂和混乱程度远非上一次可比。

人们继续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他们也开始放纵自己的各种欲望。人们开始攻击看到的一切，首当其冲的就是领导着他们的义军战士。很多义军当场被杀，火柴先生逃过一劫，然后就开始迷茫地在城市里游荡，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家店铺外面正在发生一起强奸事件，火柴先生赶紧过去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救了下来。突然，那个恐慌中的女人大叫一声，‘快来人啊，这是导师！’

之后，附近的一大群暴民怪叫着一拥而上，把火柴先生围在中间。他突出重围时，已经身受致命伤。他把肩膀上的菜刀拔下来，把刺穿了自己腹部的利剑也拔出来扔掉。然后，他奄奄一息地倒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等待生命终结。

奥托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火柴先生心想，现在，压迫者和反抗者真的同归于尽了。拥护过葛瑞福斯的那批贵族肯定全完了，但第三代义军差不多也在暴乱中全军覆没了。

还剩下什么？只有混乱。混乱是一个深渊，但它有时也是一道阶梯，一道通往更好时代的阶梯。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厚的，但或许绝望的尽头就是新的希望。

葛瑞福斯不会让任何手下做大，威胁他家族的权威。他的家族灭门，杰尔喀拉的上层人士也被一锅端，这样一来，罗多克肯定会陷入分裂。等小伦芙芮南下时，她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得多了。

‘小伦芙芮……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地长大，你千万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啊。’

火柴先生有很多遗憾的事，比如，他一直没能见小伦芙芮一面。再比如，他一直没能亲口向丽萨表达自己的歉意。还有，那么多人都离去了，他没能救下他们。

但就他个人而言，他却没有什么觉得遗憾的。将近三十年来，他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为了自己，支撑他通过了这么多考验的一直都是他对伦芙芮的爱。他心怀信仰，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一项有意义的事业。他一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战斗着，从未屈服。在他看来，这就是正确的道路。

火柴先生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他承受了很多苦难，但他没什么后悔的。当世没人知道导师的真实身份，后世也永远不会有人传唱赞美他的歌谣。但无所谓，伦芙芮了解真实的他，他爱的那些人都了解他，月神也会记着他的，这就足够了。

‘红发小姐，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此刻火柴先生的神志已经不怎么清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对伦芙芮说了一大堆语义混乱的话，然后就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但他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还有丽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