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一树桂枝在四通百货行门口随风摇曳,似乎与一路之隔的广场大铁棚里的鼓乐合拍,当班的掌柜端坐在柜台里拨打盘珠子结算一天进出的账目,也许是受广场大铁蓬开业的冲击,百货行的顾客一整天都不多,到了黄昏营业额还不及以往的三成,大伙计就带着大半的伙计去库房盘点,到现在还没回来,在档口的两个伙计也是左手握右手闲得无奈,掌柜就有提早关档的打算,他在账本上记下当天的最后一笔买卖,从衣兜里掏出怀表握在手里,又抬头看门口的街道,收了怀表,合上账本,把笔墨归了位,他走出柜台。“上板罢。”
是经验,也是无奈,按这个行情今天是不会有进账了,掌柜吩咐伙计上板关档了。但是凡事都会有例外,就在四通百货行还差最后一块门板落下的时候,“掌柜好。”
一个弱冠少年风一样的闪身进了百货行,抱拳当胸施了一礼。不等掌柜回礼就径直走去贵宾室坐了客位。“感恩公子关照,小店乐意效劳。”
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都吹不散掌柜脸上的笑容,他手持官窑薄胎冰裂茶壶倒出两杯热茶。“谢掌柜。”
弱冠少年也不客气,端起热茶送到唇边,吞吐出一口长绵的气息翻动茶的香味,小抿一口在嘴里滚动,手上合了杯盖,放在方桌上,方把嘴里的茶水咽下去。掌柜的自是阅人无数,看少年举手投足就判断出少年大有来头,也就坐了主位相陪。“二百条棉胎配套,不知道柜上可有库存?”
不等掌柜开口,少年已经说了要求。“此刻?”
“此刻。”
“有、有、有。”
掌柜的一连三个有字,把头点得象老母鸡啄米,挪了微胖身躯从圈椅里站了起来,“四百二十两银子,公子是自带还是由小店伙计送去府上?”
“量大,贱些?三百两可好?”
少年微笑着再端了茶杯,自有伙计在一旁给他续水,掌柜的看这少年架势也不象初出茅庐,于是抱拳微笑:“公子海涵,本地早先遭了虫灾,棉花在地里减了产量,这成色,这工艺,都是同行最好,价也是柜上最低的,不能再贱了。”
那少年闻声也不缠人,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公子请留步!”
掌柜一把拉住少年,亲自续茶把少年留下,他知道这少年到了对面广场的铁棚里这个价钱是买到二百条棉胎,还能配上面子料和里子料,货的成色不是行家是分不出来的,顾客使用过方知,只是那铁棚不日必将消失,上当的也就是本地民众了,拿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堆转眼就败的物品怎么也不是个理,只是贱到这个底儿,东家也没给自己也没这个权利呀。“公子抬手,四百两,柜上买的是上好的棉花,无针坊的纱,六塘麻布做里料,四百两已是极贱。”
掌柜在心里迅速盘算一回,价钱也降二十两银子。“二百文的棉花,四百文的面料,二百文的里料,一条棉不过一两半银子,有余,有余。”
少年不急不火,继续捧杯喝茶。随少年一同来的马车停在桂花树下,是两辕黄蓬大车架,套车的马高大健壮,一身雪白,三个随从也都是一色青鞋青袜青褂,外套是米白色短卦,衣领左右两边分别绣着淡黄色的“华姿”两个字,看这排场来的是“华姿胭脂铺”的人,只是车盖得严实,也没有动响就无法判断来的是东家还是少东家,掌柜的眼光收了回来,对少年拱手作揖;“公子稍候,我去去就来。”
少年微笑还礼:“掌柜请便,晚生候着便是。”
他知道这掌柜的是去请示自家的东家,也就坐着专心的喝茶。四通百货行三楼临街的窗户亮着豆油灯,算盘珠子的响声在此刻格外清晰,“林掌柜啊,您老请进,门没锁。”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如秋水般清澈。林掌柜推开虚掩的木门,临窗坐一女子年芳双十,纤细腰身的背影裹着兰花棉布旗袍,高挽的发髻里插着桃木簪子,拇指大的玻璃水滴珠子挂在簪子头晃动,女子转身盈盈浅笑:“林掌柜可是要提前打烊?”
“是,也不是。”
林掌柜搓着有点发冷的手,不知道怎样开口,这女子是女东家带回来的,不知道是哪个落魄门第的小姐,或是哪个府上不受宠的少奶奶,在这三楼的账房里住了小两个月也没离开。说她是小姐吧,她却挽了发髻,说她是少奶奶吧,这店里柜上她都在行,百十斤的布匹上个肩也不闪身,打了一手好算盘,店里进进出出的买卖,应付官府的税费,厂里的、库房的、柜上的她都管得,半个月前女东家外出组货就特别交代,柜上的事尽可告知这位萧姑娘。“萧姑娘,受对面铁棚子开业影响,今天顾客不多,本来是要提前打烊,只是临了来一位大客,要二百条棉胎,数量大,价给得低,成交吧,获利不多,不卖呢,平白把上门的顾客让给同行心有不甘,这会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了才来请姑娘定夺。”
萧姑娘静静的听林掌柜把先前少年买棉胎的事说了一遍,明白最后这句才是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小王东家上个月在南边收了一批作坊下错单的棉胎,也有二百条整,是上等的棉花,就重量差了两斤,在库房里源字号柜存着,大王东家本是安排派大伙计下个月去往气候稍热的沿海城市寻销路,看这少年也是急用一时,这季节也没到要盖厚被子的时候,说不准还能给他救个急,三百两银子足够,铺上还不占库房,如此两赢已是极好,有劳烦林掌柜和这少年说明了去。”
萧姑娘略作沉思给林掌柜出了注意。“是啊,我怎么忘了这档子事,那批货还是我入的库,斤两不足也比铁棚里卖的亚棉强啊。”
林掌柜喜笑颜开,迅速下楼。也如萧姑娘所料,那少年要棉胎也只是应一时需要,林掌柜刚开口他也就同意了,只是又少给了十两银子。看着少年装货离开,林掌柜吩咐伙计落了最后一块门板,亲手灭了火烛,从后门上锁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