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有好一阵儿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浓稠的黑暗让他甚至无法呼吸,无数恐怖的传说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搅成一团,他开始真心后悔今天没有乖乖地待在房间里看书。他不能想象妈妈看见他干瘪的尸体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发誓他甚至看见半空总浮着一双红色的眼睛…… 一点微弱的火光闪了闪,然后亮了起来,伊斯把火把从架子上拿下来,若无其事地对他点点头:“你妈妈刚刚走过去了,你可以说话了。”
埃德眨了眨眼睛。 “我们在哪儿?”
他粗声粗气地问,希望刚才恐惧的表情没有被他的新朋友看见。 “一个秘密通道,我猜。”
伊斯平静地说——一个他在多年之前,和尼亚一起探索过的秘密通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秘密通道?”
埃德愣愣地问。 “我不知道摸到了什么,然后墙上就开了一道缝。”
伊斯看着他,表情天真又无辜:“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秘密通道?”
“我当然知道!”
埃德不满地说,“我说,我当然知道城堡里有秘密通道,任何城堡里都有很多的秘密通道,但我不知道这一个。”
他打了一个喷嚏,皱起眉头:“什么味道?”
“霉味儿。”
“我们会生病吗?”
“……不会。”
埃德拿过伊斯手里的火把,四周照了照。通道很窄,不知道通向哪里,前面依然又黑又冷又安静,但埃德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有不止一点点的兴奋。 “我们看看这个通向哪儿。”
这一定是命运安排的新冒险。 伊斯犹豫了一下。 “我跟娜里亚天黑之前得回家。”
他说。 “来嘛!”
埃德怂恿着:“这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的确不会花很长时间,前面没多远就是死路。 伊斯默默地跟上了埃德。 石制的阶梯直直地倾斜向下,平整而牢固,走到一半的时候向右拐弯,经过一个小小的平台,原本只容一个人走过的通道也变得宽敞起来,足够两三个人并肩而行。 依然是往下。 厚厚的石壁隔绝了所有声音,埃德完全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城堡的哪一部分,他只能从地上的尘土分辨,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他一路不断地打喷嚏,起初还担心有人会听见,后来便肆无忌惮地打得越来越响。石壁间响着沉闷的回音。 “如果有人听见,他们会觉得墙壁里有鬼魂穿过。”
他兴高采烈地说,然后把火把放低,照亮脚下:“小心点儿,这里的石头破了。”
伊斯楞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句话是对他说的。即使没有火把,他也能看清墙上的每一道缝隙。当然,他不打算让埃德知道这个。 他们又向下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 “这里有道门!”
埃德大声说,就像伊斯看不见似的。 那是一扇铁门,满是斑驳的锈迹。埃德试着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声。 埃德把火把凑近门边仔细地看了看。 “这里连个钥匙孔都没有!”
他惊奇地说,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得出结论:“这是扇被魔法封住的门。”
这个结论正确得让伊斯有点惊讶。上一次他们也是在这里停了下来,最后尼亚还是决定不要招惹上什么魔法的东西。 “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尼亚对小小的伊斯摇着手指:“魔法,很坏!”
他生动的表情像是就在眼前。 伊斯靠在了墙壁上,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里还有两个手印!”
埃德继续惊奇地大声说:“一个跟我的手差不多大,一个……这是小孩子的手印吗?”
他用手指点了点,又随手在衣服上蹭掉指头上的白灰。 “伊斯,过来看看嘛?”
伊斯有点犹豫地走了过去,像埃德一样,用手指摸了摸较大的那个手印。 无数景象呼啸着冲进他的脑海。他看见像是神殿的废墟,燃烧的黑色火焰,有仿佛人形的黑影在火焰里诞生,发出无声的尖叫向他扑过来。他看见劳根·提尔克,那个老矮人坐在地上,靠着破碎的石柱,愤怒地瞪大的双眼里毫无生机,他听见有人在惊恐地尖叫着:“莉迪亚!”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也是尼亚的声音。 他一头撞在铁门上,晕了过去。 . 埃德·辛格尔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但那不包括今天。 今天,绝对是丰富多彩得让他再也不想多来一次的一天。 当他的新朋友伊斯在他面前突然晕倒在地之后,埃德差不多是被吓呆了。确信没有办法弄醒伊斯的时候,他蹲在地上苦苦地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咬着牙开始一个人把伊斯往上拖。 他点燃了墙壁上所有的火把,拖一段路歇一歇,一路喃喃抱怨着这一整天的坏运气,好不容易把伊斯拖到半路上的平台,他瘫开四肢在朋友的身边躺了下来,虽然感觉地面又冷又硬一点也不舒服,却一动也不想动。他的手臂和腰都快断了。 太重了。他不知道看起来瘦瘦的伊斯为什么会那么重,简直像是在拖着一具尸体…… 他像一条被扔上河岸的鱼一样弹起来,哆嗦着把手伸到伊斯的鼻子下面,感觉到呼吸后又迅速倒回地上。 他担心伊斯是不是被什么魔法击中,担心他会这样昏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担心上面墙壁上的门没有办法从内侧打开,他们两人最终都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多年之后,才有人发现他们干瘪的尸体…… 他一点也不喜欢干瘪的尸体,却无法控制地总是想起那个,他曾经在一个神殿的地下墓室里见到过。他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玩,结果吓个半死。 他躺在那里,自怨自艾,直到冷得受不了,只好爬起来。 伊斯就算醒过来,也绝对会生病。 他愁眉苦脸地戳着朋友的脸,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伊斯的眼睛就在那个时候毫无预兆地睁开。 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埃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伊斯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问:“埃德……发生什么事?”
埃德蹲下来,又警惕地躲远一点。 那双眼睛现在又是浅蓝色了。他或许是看错了,伊斯的蓝眼睛里原本就带着一点点金色。 伊斯坐了起来,揉了揉脖子:“为什么我浑身都痛?”
“你在下面的门那里晕倒了,我把你拖上来的。”
在石头阶梯上磕了一路不可能不痛,埃德稍稍有点幸灾乐祸:“你不记得了吗?”
伊斯摇了摇头。他记得,但是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了吗?你刚刚看起来可不像没事,你中了魔法吗?”
“不,我只是……偶尔就会这样。”
伊斯转动着眼珠。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问。 “已经过了下午茶的时间。妈妈一定已经发现我不在房间了。”
埃德垂头丧气地回答。 伊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拉起埃德:“我们得赶快离开,下午茶之后娜里亚跟我就得回去了!”
他们顺利地回到了后院。埃德听说他的父母(又)大吵了一架,幸运的是,妈妈因此取消了下午茶,把自己关在房里生气,完全不知道他曾经溜出房间。 他们钻进厨房的时候娜里亚正在收拾东西。 “伊斯,我正准备去找你,我们可以提前回去了。”
娜里亚说:“还有,你为什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们是朋友。”
埃德得意地说,故意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伊斯的肩膀上:“你弟弟喜欢我。”
“哦,别介意,他的眼神儿一直不太好。”
娜里亚提起装得满满的篮子——里面当然又塞满了各种礼物,过来拉走了弟弟。 “再来玩嘛!伊斯!”
埃德冲着姐弟俩的背影大叫:“我会等你的!”
伊斯回头对他笑了笑,那大概算是答应了。 埃德心情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感受到浑身的酸痛,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不过说到底,这一天其实也不算太糟? . 那一天,木匠德利安家的晚餐时间异常地安静。娜里亚显然不太高兴,而伊斯一直在走神。艾伦原本打算如果孩子们不主动提起就不问,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么,今天过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做了最拿手的小饼干,然后他们取消了下午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城堡的主人里弗·辛格尔大人偷偷在家里跟年轻的女佣幽会被他妻子抓个正着!而伊斯,”娜尼亚拿勺子指着弟弟,一脸不屑:“他居然跟城堡里那个‘很像他父亲’的讨厌的小鬼交了朋友!”
“讨厌的小鬼?”
“埃德,”伊斯说:“他叫埃德·辛格尔。”
“讨厌的小鬼!”
娜尼亚重复。 “那么,这个埃德,”艾伦看着伊斯不理她:“你们成了朋友?”
伊斯点点头:“他也十五岁。”
“……是个好理由。”
“他挺好的,虽然有点太多话。”
伊斯又开始走神:“他有一点像尼亚……” 艾伦注意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发生了什么事?”
他敏锐地追问。 “没什么,他说他出生在克利瑟斯城堡里,”伊斯露出疑惑的神情:“那怎么可能?我一点也不记得。”
“哦,那是真的。”
艾伦说:“他跟你同一天出生。”
他想起了斯科特差点死掉的那一天,想起他们围着那个在碎掉的蛋壳里放声大哭的小婴儿面面相觑,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回过神,发现两个孩子都盯着他看。 “怎么了?”
“怎么了?艾伦,故事只讲一半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娜里亚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当然,我没兴趣知道那个讨厌的家伙的任何事,但伊斯想知道。”
伊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艾伦叹了口气,推开盘子:“你们有见到城堡现在的女主人吗?”
“那个让我去做点心然后取消了下午茶什么也没吃的女主人?”
娜里亚对此似乎耿耿于怀:“不,没见到。”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伊斯说:“埃德很怕她。”
“瓦拉·克利瑟斯,她是斯科特的某一个堂妹。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爱上了里弗·辛格尔,但辛格尔大人那时只是一个不怎么有钱的小商人。毫无疑问,克利瑟斯家族不可能同意,于是瓦拉离家出走,嫁给了辛格尔,跟丈夫一起搬到了维萨。”
娜里亚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听起来真耳熟。”
“贵族小姐和穷小子的爱情故事,吟游诗人的最爱,虽然事实上大半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然后呢?”
伊斯听得聚精会神。 “然后她怀孕了,辛格尔得到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他原本不想离开妻子,瓦拉说服了他,自己一个人留在维萨。她行动不便,生活窘迫,却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那时斯科特听说了这件事,找到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接到了克利瑟斯城堡。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她生了个男孩,就是你的朋友,埃德·辛格尔。没过多久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城堡。内战的时候辛格尔已经相当富裕,他出钱资助了现在的国王。战乱之后,斯科特失踪了,原本占据城堡的他的堂叔获罪被杀,瓦拉让丈夫向国王提出请求,接管了城堡和周围的领地。”
“而她的丈夫现在城堡里跟别的女人约会,依然不是什么好结局。”
娜里亚给出评价。 “那么,我出生的时候……”伊斯紧捏着手里的勺子,指节都开始泛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小声地问出那个问题:“我妈妈也在城堡里吗?”
艾伦呆住了。 “不,她不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无伦次地回答:“瞧,你出生在那一天,但并不是出生在城堡里。”
“那是在哪儿?”
娜里亚困惑地问。 一个冷得要死的洞里。艾伦绝望地想,从一个蛋里生出来的。有人会相信吗? “我知道我并不真是斯科特的弟弟,”伊斯低下头:“我知道他的父母在我出生之前好几年就死了。他们说我是斯科特的……私生子。”
少年的耳朵开始泛红:“那是真的吗?”
艾伦目瞪口呆。 “天哪,当然不是!”
他大叫。 “也就是说,我跟斯科特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伊斯说,眼神空洞,语气平静却无比沮丧。 艾伦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有问过斯科特吗?”
“很小的时候。他没有回答,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
伊斯用力咬住嘴唇。 艾伦默默地抓着自己的胡子。他们曾经为伊斯的出生编造了一个完美的谎言:他们在冒险途中捡到的孩子,不知道父母是谁,斯科特收养了他。 但斯科特从来没有按照剧本演出,或许他觉得伊斯还太小,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些,或许他觉得需要给伊斯一个真正的亲人而不是一对抛弃他的父母,于是干脆自暴自弃地默认了“私生子”这种说法——而他刚刚还不小心表示了他确切地知道伊斯出生在哪一天。 谎言永远都不会完美。 最后他只好这么说:“听着,这件事有点复杂,我想斯科特更愿意自己告诉你——等我们找到他之后,他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已经够大了。更重要的是,”他伸长手臂,越过桌面握住伊斯永远温度过低的手:“他的确像爱弟弟一样爱你,这样不够吗?”
伊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艾伦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然后他终于抬起头,轻声回答:“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