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伍班失眠的第一夜,距离她离开已经6个小时了,她的电话打不通,伍班查了所有去上海的航班,最近的一班是早上8点。伍班来到了机场,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人都和他擦肩而过,却没有沈渝的身影。他从8点等到12点,像个傻子,他的眼睛像雷达,扫描着所有登机的人。可是,一直都没有沈渝。沈渝在北京没什么朋友,她最亲近的人就是伍班,她不可能在北京还有别的去处,伍班等了很久,是不是人清醒着,肠胃就会一直运作,他的胃里一颗米都没有,就这么干干地在蠕动,很疼。他们又一次错过了,伍班等了这么久,却没有想过,世界上不止飞机这一种交通工具,沈渝没有坐飞机,她选择了火车。就在伍班离开机场的那一刻,沈渝登上了回上海的火车。走出机场的门口,地球像一个大熔炉,把伍班快要烤化了,他像一块瘫软的巧克力,失去了原本坚硬的形状。一点三十分,沈渝打来了电话,伍班正在开车,他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急切地问:“你在哪里?”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在女友或者老婆离家出走的第一个电话里这么问,而女人的回答通常也是不要找我,可惜,沈渝不是通常的女人,她觉得自己错就错在太聪明。“回上海的火车上。”
“我马上乘最近一班的航班到上海来找你。”
经过了一夜,沈渝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以往的平稳,而伍班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憔悴,这个憔悴,来自于什么?“不要来,如果你没办法给我坚定的答案,就不要来!”
火车提速了,听不出轰隆声了,在铁轨上开的四平八稳,沈渝坐在窗边,手贴在车窗玻璃上,因为空调,玻璃冰凉,而密封的窗户外面,骄阳似火,外面的那层玻璃,一定滚烫,在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地方,甚至是同样的物品,都会一些外在的因素而变得不一样。沈渝此刻的心情是冰冷还是滚烫,她说不清。这句话让伍班沉默,在这一点上,他和沈渝又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不会去欺骗自己的内心,其实,沈渝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出,伍班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变化,他们依然可以过以前的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惜,他们是如此相像,他们都如此尊重自己的内心。“再见。”
沈渝准备挂了电话,再一次要切断和她的联系,伍班感到恐慌:“不要挂,沈渝,不要挂。”
时间在电话里静静地流淌着,火车上很嘈杂,马路上也人来人往,可是他们却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他们都想为那十年的光阴再做一次努力,可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走。呼吸中有不甘心,有不理解,沉默了很久,终于,沈渝说:“什么时候你可以跟我讲出那个字,你就来找我,如果你没来,1年之内我会去找你,也许给个结局,也许要个答案。”
电话挂断了,急促的嘟嘟嘟的声音,太阳很大,矫情的女作家形容太阳底下的感觉会写像一只融化的冰激凌在流泪,怎么会有人蠢到用自己的身体流泪。伍班听着那个嘟嘟声,直到手机自动挂断了电话。伍班靠在车后背上,后面的车辆不停地按着喇叭,停在了马路边而已,又不是在路中间。倒后镜中看见一个男人从后面的车里下来,走到伍班的车外,他挥舞着胳膊,比比划划地不知道在讲什么。伍班按下车窗,男人冲他大喊:“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你停在了我的店门外,占了我的停车位,如果你要停在这里,我就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去,如果你要走,就赶紧走!”
人家说的在情在理,要么走,要么留,别霸占着别人的车位,伍班向他抱歉地点点头,飞快地把车开走了。是的,要么要,要么不要,不要霸占别人的青春。一夜未眠已经习惯,脑袋不痛眼睛不花,是不是长此以往,别人每日需要8小时的睡眠,而他只需要2个小时,或者更少。沈渝走的第二天,仍旧一夜无眠,没有沈渝的房子还是那个房子,白的灰的米色的,沈渝很少拍照片,茶几上,床头柜上,墙壁上,也没有她的照片,所以伍班没有睹物思人的担忧。沈渝的气息并不浓,她甚至带走了那天晚上她看的那本书,她把她本来就不浓郁的气息抹得干干净净,你可以说她住过,也可以说她根本没来过。今天要上班了,走进办公室,桌子上放了一个盒子,李诚铭对伍班说:“伍总,您的快递。”
成都寄来的,张小好的兔头到了,经历了沈渝的离去,现在看这个兔头,伍班有些恍惚。看他对着快递发了愣,李诚铭准备退出办公室,伍班喊住了他:“把这个给张小好吧!”
“哦。”
李诚铭接过来,掂了掂,有些分量:“里面是什么?”
“一个成都的朋友给我寄来的麻辣兔头。”
“哦。”
李诚铭点点头:“正好张小好是成都人,她肯定喜欢吃。”
“李诚铭!”
“什么事?伍总?”
“就说是你给她的。”
“嗯?”
“不要说是我给她的。”
李诚铭抱着快递,有些困惑,片刻之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就退出了办公室。一个星期没上班的后果是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伍班把自己埋在文件里,度过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李诚铭敲开门,探进脑袋,满脸的欢天喜地:“伍总,我们出去吃饭,一起去吧!”
“不用了。”
“那您吃什么?”
“订个外卖就行了。”
“哦,”李诚铭把头探回去,2秒钟之后又把头探了进来:“伍总,明天我们去避暑,天泷源温泉,2天。”
又是夏天了,时间过得那么快,去年也是去的温泉山庄,不过,他有好几年都没跟他们一起去了,因为沈渝不喜欢人多,他也宁愿呆在家里看看书。“哦,那玩得开心点!”
“您又不去吗?您不是睡眠不好吗,温泉可以改善睡眠!”
长期的失眠,岂是泡个两天温泉就能解决的问题,伍班跟他点点头:“我再看看。”
公司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出去吃饭了,不知道在上海的沈渝,是不是也失眠,还是睡在自己家的床上,会突然有了睡意。第二天是周末,还是长达一夜的无眠,已经是第三天,失眠的极限,其实也不是一分钟都睡不着,会有短暂的入眠,但是会在毫无预兆的时候又突然醒来,然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如果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会不会好一些。他和沈渝一起失眠的日子,他们不会聊天,一起静静地失眠,他不知道他们失眠的毛病怎么来的,其实生活没什么压力,沈渝的工作更是任性到想走就走,没什么束缚。生活本应很美好,也没什么烦心的事情,但是他们患上了都市人最容易得的最矫情的病,一个人不快乐,她身边的人也会被拖下水。这个房子是后来新换的,他们在这个房子里静悄悄地呼吸了5年,伍班害怕这种安静,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更令他恐怖的是,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前是他和沈渝两个人寂寞的活着,现在变成了他一个人寂寞的活着,都快把自己给遗忘了。所以,天亮的时候,伍班决定和同事们一起去温泉山庄,换衣服的时候,看着满柜子的淡蓝浅蓝的衬衫,伍班在柜子底的抽屉里找出一件白色的T恤衫,和一条牛仔裤,这大概还是好几年前在王府井买的。在公司门口的停车场集合,热烈的太阳底下,年轻的男孩女孩们背着背包站在旅游车的边上,大声地快乐地聊着天。什么时候公司里来了这么多年轻人,伍班用年轻这个词应该很可笑,32岁的年纪不能用苍老来形容,但是他的心态和他的状态,已经苍老。伍班从停车场那头走过来,就有很多女同事围在一起悄悄地议论他,伍班是她们心中的王子,现在叫男神。在她们心目中他是完美的,帅,事业有成,沉稳温和,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有女朋友了。生活就是这样,你看我好,我看你更好,男同事羡慕伍班的生活,什么都有,什么都使人仰视,伍班却羡慕他们,他没有野心,做到现在的地位,不想还有上升的可能,所以,太高了反而停滞了,不像他们,可以向着他们心中的高度勇往直前。而且,他们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有一夜充沛的睡眠。“伍总,您来了?”
李诚铭惊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李诚铭穿着件明黄色的圆领T恤,蓝色的牛仔短裤,戴着超大的蛤蟆镜,年轻的同事们穿的都花花绿绿的,他们把夏天打扮地五光十色。伍班看见,张小好跟在李诚铭的后面,也穿着一件黄色的圆领T恤,蓝色的牛仔短裤,白棉袜,运动鞋,背着超大的背包,脸上架着一个墨镜,看到伍班,她举起手向他敬了个礼,很自然,自然到好像他们天天见面,自然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伍班不喜欢张小好的自然,她表现地太没心没肺,像患了失忆症的大头婴儿,他和沈渝为了她发生了激烈的分歧,还有三天的无眠,而张小好,除了瘦了点,没什么变化,她还是那样,张着大嘴笑着,她和李诚铭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大眼里都是神采奕奕,伍班这几天偶尔还会想起张小好从病床上跳起来的样子,她手上打着吊针,指着门外,脸色煞白地让伍班去追沈渝,可现在,她一个电话也没打过,一句问候都没有。她和李诚铭挨得很近,像双生花,赵晴调侃他们穿情侣装,同事们都在起哄,张小好脸上也没变色,依然嘻嘻哈哈。可能10年真的很长,可能10岁真的很远,伍班突然不懂这些年轻的孩子了,前一秒钟还是拒绝的,后一秒钟却是暧昧的,他们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好像奋力地去快乐,为了他们的快乐,他们丢掉一切阻挡他们奔向快乐的东西。3辆旅游车装了满满当当的人,往十三陵驶去,一段不算太长也不算短的旅程,伍班本来是要和高层坐一辆车的,但是被李诚铭拉到了他们的车上。这是一辆很吵闹的车,刚刚出发,就有人跳出来组织节目:“张小好,唱个歌!”
张小好唰地一下站起来,毫不扭捏,她走到最前面,清清嗓子,捋捋头发,张嘴就唱,她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至少是伍班没听过的,她的声音清亮,歌声悠悠,张小好的声音很好听,她握着一只手当作话筒,好像多年以前大学时代的联欢会,张小好总能唤醒他的回忆,提醒他也曾经有过青涩的青春。唱着唱着,张小好就开始搞怪,好好的一支歌,她偏要戴上墨镜,把最后一段唱的光怪陆离,为什么有些人把每件事都当作游戏,伍班听着听着,把脸转向窗外。他有多少日没睡了,他眼中的忧伤更浓,连眼角都出现了细纹,那细纹也很倦怠,他刚剃过青青的胡茬都觉得很疲惫,伍班一定快累死了,一定快疲惫死了,张小好多想让他快乐起来,她很想大声地跟他说:"嗨,我们去玩!"她多想说:"嗨,我们去玩!"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弄砸了,现在至少是一地碎片,不能让它再变成一地碎末。她心虚的不敢再看他,为了能肆无忌惮地多看他几眼,她还戴上了墨镜,漆黑的镜片看不出她的目光投向哪里,张小好还不知道自己竟是一把表演的好手,她表演的离伍班越远,对他就越公平。昨天收到李诚铭给她的麻辣兔头,虽然李诚铭说是他送给她的,但是寄件人的姓名是张小南和伍班的大学同学,张小好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白痴。捧着那盒兔头,张小好激动地不能自己,她随便的嘀咕几句,伍班竟全部都记在了心上。张小好数了数一共十个,她把它们冻在冰箱里,表弟表妹垂涎不已,野狗一般在冰箱门外徘徊,张小好每隔半小时就过来数一数,夜里头还定了闹铃起来数,她以为表弟表妹也会半夜定了闹铃起来偷吃。麻辣兔头再美味, 也只是零食,也不会牺牲睡眠偷吃,只有张小好,深更半夜熬红了两只眼睛,也不舍得的多嗅兔头一下,仿佛多嗅几下就会没了滋味。外面没什么景色,伍班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回来,张小好表演完毕,飞吻表示感谢,男同事们吹口哨,女孩子们尖叫,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会疯会玩,张小好回座位的时候走过伍班的身边,很想对他说:"嗨,我们去玩!"可是,她却拿过李诚铭手中喝了一半的可乐,一口气一饮而尽,打出一串欢乐的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