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苍龙像是席卷过山峡的风,来的突然,去的仓促,在升空离去之前,它还看了一眼苍碧之王覆雪的骸骨,滚烫的龙息从它口中喷吐而出,将雪融尽。 它们都是龙,是从太古中走来的君主,分不清是宿敌相见还是故友重逢。 黑龙没有发动任何进攻,它像是遁入了属于它的洪荒岁月,转眼间消失无影。 三花猫后知后觉地从心脏中醒来,它扒拉开心室,从护着心房的肌肉群中钻出,沿着骨架一路蹦跳到了雪地上,它给大家打招呼,可没有人理它,所有人都在看雪地中间的尸首。 这具尸首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灼烧过,表面的皮肤像是烧焦的木头,布满了枯槁的裂纹,她的长发还留存着,像是一绺绺微微卷曲的纤长铜丝,零星的残袍黏在她的肌肤上,哪怕已被烧焦,依旧能看出她骨感而完美的背脊线条,这种曲线的优美像是越过了人类欣赏的极致,那难以言说的一种曼妙,是蜿蜒至神明居所的线条。 林守溪想去勘察那具尸体,却被宫语伸臂拦住。 “你们退后一些。”
宫语说。 慕师靖抱起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后退了数丈。 宫语用真气为线,缠绕住尸体的关节,如操控木偶般将她翻转了过来。 尸体保存完好,仰面朝天之际,人们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雕刻为眸的琉璃透着未灭的彩光,被火焰舔舐过的唇像是枯萎的玫瑰,她的面颜雕刻般线条分明,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呆滞的玩偶,也像是漠视众生的神祇。 她的身子很纤细,脖颈仿佛一折就会断裂,裸露的玉挺之处衔着的娇艳小珠却未褪色,像是新烤的瓷,红艳更浓。这具身体虽已被烤焦,但可以想象,用手触摸时,依旧可以感受到出乎预料的弹性。 但这身躯只有半截。 “这……这是……”慕师靖红唇微张,怔怔道:“这难道是皇帝的……”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慕师靖将它率先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她也愈感不可置信,虽来这个世界不久,但对于皇帝的事迹与强大,她早已如雷贯耳,相比于虚无缥缈的祖师,她是真正守护人族的君主,是万人敬仰的帝王,是神女们愿为之赴汤蹈火的陛下。 可是…… 与黑龙的一战,皇帝输掉了么?这位曾战胜过识潮之神的君主,就这样死去了吗? 哪怕这半具近乎完美的尸体摆放在她面前,她也不敢相信。 她回想起了神山印玺里看到的那场大战,那场大战中,黑龙与皇帝明明势均力敌,为何真正决战到来之时,却是以皇帝的彻底落败告终?她真的死了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傀儡…… “这是皇帝。”
宫语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慕师靖的思考。 “确定?”
林守溪问。 “嗯,这样神性的身躯不可能属于凡人,这残袍虽被毁去,但神意未灭,无论触碰哪一片衣袍,都有一种以指尖触及大海的感觉,而且她的腹部……”宫语指向了她平坦的小腹,小腹上,隐隐绘着一个金色的翻覆花纹。 林守溪走近些,终于看清,那是一尊金色的王冠。 王冠由无数复杂的细长三角条纹拼凑而成,富集着繁复而神圣的美感,原本硬朗的图案被少女线条纤美的小腹柔化,像是一瓣瓣绽放开来的金色花朵。 可惜,她的身躯被咬碎,只留下半截,完整的图案不复得见。 “这是刻在圣壤殿主殿上的图案,独一无二,任何尝试绘制这个图案的,笔画都会毫无知觉地扭曲……这是皇帝,这是皇帝的遗体,而且……”宫语伸出手指,轻轻刮过她的肌肤,从她的肌肤上刮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膜。 “这是被焚烧的神浊,是从皇帝的身体里面析出来的……神浊一般只会出现在两种地方,一种是被由野兽滤成的妖髓里,另一种则是邪神,邪神与邪灵的体内,容纳着无数的神浊,这对于它们而言,如同泉水。”
宫语看着这指甲片大小的薄膜,提出了第二个猜想:“皇帝被污染了,她可能很早就被污染了!”
事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能想象出她被杀死的画面。 ——巨龙咬碎了她的半具身躯,将这半具身躯衔在口中,焚灭一切的龙息在它的咽喉处亮起,天河流泻般洗刷过她的身躯,将她的神袍焚尽,圣躯焚毁,神浊从母体中析出,又被瞬间蒸尽,只留一层极薄的膜黏在焦黑的身躯上。 “是了,皇帝千年之前与识潮之神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死战,那一战,皇帝虽然将识潮邪神打回了大海,但皇帝很可能也被污染了,所以这一千年里,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眠……不过皇帝姐姐好漂亮啊,死掉了怪可惜的。”
三花猫不太敢靠近她。 “被识潮之神污染么……”宫语轻轻点头,也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 如果皇帝真的被识潮之神污染了,那同为太古级神明的她败给黑龙似也在情理之中。 但…… “哎,那头大黑龙为什么要将皇帝的尸体扔到这里啊?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慕师靖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神色复杂。 林守溪与宫语都瞥见了黑龙临走时对她深深的一眼,也记得当初雪林里,慕师靖按着黑龙的吻鳞,冷漠地说出古奥难懂的话语,哪怕是白祝也能看得出,她与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她就是某位龙王的人型,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慕师靖眨巴着眼,很显然,在自知之明方面,她甚至不如白祝。 “说不定这是黑龙献给你的礼物哦。”
三花猫兴奋地说。 “真的假的?我长这么大都没收到过正经的礼物哎。”
慕师靖将信将疑。 “我送你的御邪冰丝薄袜不正经吗?”
宫语淡淡地问。 “嗯……师尊觉得呢?”
慕师靖不敢直说。 宫语现在可没有与这个徒弟斗嘴的心情,她继续观察这具尸体,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皇帝已死,师祖无需再惧怕什么了,此后如何去留,师祖应不必担心更多了。”
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师祖?在外面一口一个师祖喊的敬意十足,私底下怕不是徒儿叫得起劲吧,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慕师靖轻蔑地说。 宫语听到这话,秀眉不由挑起——她在外面冷冰冰地喊林守溪徒儿,四下无人时娇滴滴地喊他师父,慕师靖这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有指桑骂槐之嫌。 她瞪了慕师靖一眼,心中暗暗记下一笔,想着秋后算账。 三花猫围着尸体踩出一连串猫脚印,它好奇地问:“所以说……为什么只有半截呀,还有半截身子去哪里了呢?”
…… 神山。 尹檀带着少女们西行,犹在路上。 尹檀话很多,路上她半点没闲着,时不时将楚映婵与小禾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给她们讲述师姐的峥嵘岁月。 在二师姐所描述的往事里,她从小韬光养晦,在家族中是个不起眼的少女,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每次比试的排名总是垫底,后来参加神山考核,她也明珠暗藏,故意拿了一个极差的名次,当时师尊初立门庭,无人敢选,她见师尊气度不凡,将来定有所为,当机立断打入了师门,成为了二师姐。 小禾听了,觉得师姐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故事很动人,忙夸赞了师姐。楚映婵则在心里默默地复述了这段故事:师姐从小课业就差,比试次次技不如人,虽勉强通过神山考核,但没人要,见师尊的宗派也门可罗雀,一时惺惺相惜,纳头便拜…… 今日,尹檀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裳,套着一双淡紫色的丝薄长袜,正兴高采烈地给小禾与楚楚介绍她的造物时,楚妙带着神山邸报闯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听师姐说,那套铠甲由十多万道神锻甲片与机巧关节构成,寒冰烈焰难以侵蚀,神兵利器难以刺透,铠甲厚重,无需时常裹身,你只需将这条铁带束在腰间,按一下这个,甲衣就会破空飞来,主动覆在你的身上……当然,它现在有个缺点,就是这铠甲距离你不能超过十步。”
“哎……那好像还不如直接穿着。”
“无妨的,慢慢改进就是了……嗯?小妙儿,你来做什么?”
尹檀抬起头,看见了如云般飘来的白裙,以及楚皇后凝重的神情。 她展开了神山邸报。 尹檀、楚映婵、小禾都看到了那占据整片版面的字: 皇帝陛下魂归神国,天地同悲。 西疆偏僻,她们知晓之时,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三山。 向来镇静的尹檀也难掩惊异之色。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她们年龄虽小,但也知道这则消息意味着什么。 “这是圣壤殿传来的消息,由时以娆亲自撰写,由七神女烙下各殿神印,这才得以广布天下。”
楚妙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上面说,皇帝在一千年前与识潮之神死战,重伤至今未愈,如今虽击退黑龙,却也力竭,神血流尽,于圣壤殿中魂归天国。”
…… 圣壤殿中。 一场规格前所未有的葬礼正在进行。 大雪第一次落入神殿,将整座神殿染成了素白之色,司暮烟被放出了恶泉大牢,她与其他六位神女一同身披缟素,围立在主殿之侧为陛下送行。 皇帝陛下千年难得一醒,醒来就是一死。 没有人能接受这件事。 任何人都会死,唯独皇帝不会,这几乎是天下所有修道者的共识。如果祖师代表着人类法术的原点,那陛下就是最原初的人类,身披的衣袍富集着人类最原始也最神圣的光辉,祂重启了人类的历史。 这段历史才仅仅进行了千年。 圣壤殿白雪茫茫,庄严一片。 恢弘的丧钟在今夜敲响,丧钟里,七神女之首的时以娆捧着漠视神剑走入了圣壤殿中,在白银铸成的灵柩之前单膝跪拜,她高举神剑,对着棺中静默的帝王神袍献上誓言: “陛下但请安息,作为臣民的我们会继续奉着陛下的遗诏走下去,那是罪戒神剑指引的星海,也是陛下远道而来的故乡,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直至天地重归澄澈,直至帝鸢花在极北的冰雪里盛开,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会将厄难之花折断,献在陛下的灵柩之前。”
所有圣使、神女、侍者齐齐跪下,重复这个誓言。 声音浩浩荡荡,震天动地,无人不为之悲恸,叹息。 唯有白银灵柩中的衣袍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响。 目光随着飘入神殿的白雪一同升上高空,自苍穹向下眺望,三座神山亦雪白一片,神山邸报的门槛早已被踩烂,无数的修士堵在外面,质疑着消息是否真实,更多的修士则根本无法从震惊中回神,皇帝虽千年不醒,仿佛并不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皇帝陛下真正离去,人族的末日也就临近了。 他们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太过突然的死讯。 祖师山中,祖师遗蜕沉寂依旧。 而更远处的冰洋里,那片封印了识潮之神的大海上,浪潮汹涌,海啸如鸣。 …… …… “那个……要不还是把她搬出去吧。”
三花猫指着那具尸体,战战兢兢道。 洞窟里,林守溪等人围着篝火坐着,洞窟贯穿山体,通着风,火焰烧的也旺,而这半具少女尸体则靠墙而放,熊熊的烈焰将她的琉璃瞳孔照得明亮。 “不行,今夜必须守着她,若有半点异常,我也好随时应对。”
宫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这都死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异常呀?尸变吗?要是完整的遗体倒还能用一用,这半截尸体有什么好看守的啊,趁早埋了得了。”
三花猫嚷嚷道,她越看越怕,一个劲往慕师靖怀里钻。 “不是没有可能。”
宫语淡淡道:“我虽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半点生意,但……但这可是皇帝,我还是不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许是对师尊意欲不轨,所以遭到天谴了,皇帝再大,能大过天不成?某些人可要引以为戒了。”
慕师靖虽也担忧,但她不愿意在林守溪面前露怯,说这话时,她还不忘瞥了林守溪一眼,似在暗指什么。 “我没有对师祖意欲不轨。”
林守溪平静地说。 “呦,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师靖用肘轻轻碰了碰他。 “信不信由你。”
林守溪一本正经地说。 慕师靖狐疑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胡言乱语还是胡说八道。 三花猫原本是很害怕的,它从慕师靖的怀中悄悄探出脑袋,往后面看了一眼,却是灵光一闪,突发奇想道:“对了,你们会不会什么炼傀之术呀,这好歹是皇帝的遗体,若是炼成傀儡,一定很有排场!”
“三花猫,你是不是书写多了啊,整天异想天开,竟能提出这等荒唐愚蠢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知道你这脑瓜子里装的都什么。”
慕师靖冷冷一哂。 “……” 三花猫心想,自己脑子里别的没装,圣子受难记第一到第九卷倒是整整齐齐,一本不差…… “这个想法的确无法实现,这具身躯虽被焚毁,但哪怕以我的能力,依旧无法破开她的躯壳,种下傀线,不过,就算种下了也没有意义,她境界尽失,与槁木无异,根本无法用作兵器。”
宫语徐徐道。 慕师靖先是点头,旋即一惊,心想,没想到这样的想法师尊已经有过了,那先前自己的一番话…… 果不其然,宫语说完之后,又冷冷地看向了这个逆徒,清清冷冷道:“慕师靖,你若再指桑骂槐,就别怪为师下手不知轻重了。”
慕师靖本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听师尊已直呼她名,她又被这冰山般的冷意震住,最终也没敢开口,只乖巧地说了声:“是。”
洞窟内安静了下来。 篝火不安地跳动。 尸身明灭不断。 慕师靖抱着膝盖盯着这具遗体看,林守溪也目不转睛地看。 慕师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她伸出手,在林守溪面前挥了挥,问:“你该不会对这尸体还有想法吧?”
林守溪也默默捏紧了拳头。 慕师靖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道:“不过皇帝可真漂亮啊,没想到护佑人族的竟是位女帝,我本以为皇帝册封七位神女,是为自己选的妃子,一度觉得祂比你还轻浮孟浪,不知廉耻……这一点上,倒是错怪皇帝了。”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慕师靖说到此处,不由瞥了林守溪一眼,见他沉着脸,她倒是挑唇一笑,托着香腮说:“怎么?我还错怪你了不成?”
“慕姑娘,你最好安静一些。”
林守溪说。 “嫌我吵?你吵我的时候我还没嫌弃你呢。”
慕师靖也不知怎的,她看到这具尸体,心里极不舒服,她似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随口胡诌让自己分心。 慕师靖看着这身婚裙,又想起了那场婚礼,她摊开手,道:“对了,婚书还我吧……这婚已经结完,婚书也用过了,再放你那就不像话了,弄得本姑娘还对你图谋不轨似的。”
“你确定?”
林守溪问。 “当然。”
慕师靖冷哼:“难不成你还有留念与妄想?”
林守溪也很硬气,将婚书抽出,递给了她。 慕师靖展开婚书,抽出来看,看的津津有味。 林守溪微觉有异,也凑过去看,上面的小字婉约动人: ‘这是婚书哦,可不是神侍契约,现在你还在旁边自以为是地和我斗嘴傻笑呢,哎,你这么笨,应该猜不到我在写这个吧?嗯……总之,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这分明是小禾的婚书! 他一时失察,递错了。 “好看吗?”
林守溪冷冷道。 “好看啊,我家小禾真可爱呢。”
慕师靖爱不释手,她一字一句地念着,念到寒暑不舍,昼夜不离,生当长守,死当长思时,不由微微动容。 接着,她的眼前一暗。 抬起头时,她发现林守溪与师尊都站在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神色冰冷。 “你……你们要做什么?”
慕师靖终于察觉不妙。 很快,可怜的小圣子就被这对忍无可忍的师徒架起,拖到了洞窟的深处,惩戒声与慕姑娘的哀饶声从洞窟里隐隐传来,很是悲惨。 三花猫听了,轻轻摇头。 它曾听说过有一种人,喜欢挨打,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故而千方百计作妖,逼迫主人来罚……圣子殿下不会就是这种姑娘吧? 还以为这样的人只有书里有呢…… 三花猫默默想着。 接着,它发现,篝火边只剩下它一只可怜的猫独对皇帝的尸体了。 它害怕极了,又没有藏身之处,犹豫之下,只能壮着胆子盯着她看。 它盯了许久。 寒风忽大,灌入洞窟。 篝火明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三花猫隐隐看到,这具少女尸首的嘴角,挑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