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
海水在身后跌宕起伏,吹来的风中充斥着咸涩,林守溪淌过浮冰的海水,来到了红褐色的岩石岸上。 说来奇怪,死灵雪原上明明也有大量的冰川与海,但这个庞大的地下世界却没有被海水完全淹没。 林守溪向前望去。 岩体随着他的目光拱起,高耸陡峭,一片参差嶙峋,远处隐隐有建筑模样的影子,但隔得太远,无法看清。这个地下世界虽然很大,可置身其中时,心中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种闭塞之感。 “想不起来了么?”
慕师靖问。 “我……好像有些印象。”
家这么重要的地方,林守溪不敢说不记得。 “少骗人了。”
慕师靖冷哼一声,说:“那时候你还没有真正的意识,整天只知道抱着我,你能记得个什么?而且,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几万年在这样的时间尺度下也不过弹指之间,我也只是记得,世界树下有这样一个地方……我还以为它早就被海水淹了。”
“你喜欢这里么?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回来住。”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林守溪心中默默地想。 “不要。”
慕师靖苦中作乐畅想未来:“我就喜欢云空山漂亮的殿楼,或者道门那种古色古香的宅子,当然,一起四海为家当侠女也不是不可以……总之,像这样幽暗逼仄的鬼地方,若非事出突然,我才不想回来呢。”
林守溪笑了笑。 慕师靖浑身湿透,黑色的裙摆像是黏在身躯上的一样,水顺着苍白的肌肤不断淌落,冷的她瑟瑟发颤。她幽怨地盯着林守溪,似在责怪他怎么还不来关心自己。 林守溪想从储物戒中取两件干净衣裳换上,可储物戒却在刚刚的追逃中遗失,不知被海水卷去了哪里。 林守溪苦恼之际,他的心湖忽然泛起危险的涟漪。 慕师靖虽然虚弱不堪,却也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小心!”
林守溪厉喝。 身后。 海面炸开,一条臃肿大鱼挥舞着鱼鳍从海水中跃出,张开尖牙嶙峋的腥臭大口,袭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有力与林守溪斗嘴,却是无力闪躲这大鱼的进攻,幸好林守溪精神紧绷,反应迅速,先是箭步前冲,以肩膀撞开了鱼首,随后顺势抽剑,阴手持剑刺入大鱼钢盔般的头颅里。 “这是……诛族之剑?”
慕师靖已草木皆兵,看到一个生灵就觉得它是诛族变的。 看到这鱼被杀死后没有消失,慕师靖才放心下来。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有些无趣,便幻想了许多生命。”
慕师靖捂着脑袋,思忖了会儿,解释道:“苍白的幻想也是创世的法则之一,所以许多我幻想的生命,很多都成了真,它们在这里存活了上亿年,没有被外面的灾难波及,恐怕已经形成了新的族群。”
“你想的东西这么丑?”
林守溪看着这头盔怪鱼,皱眉道。 “这里暗无天日,它们繁衍了上亿年,诸如眼睛这样没用的器官早已退化,看着当然不好看……而且,生灵何来美丑之分,当年的我,只是想创造一个并不孤单的地下世界,让勃勃的生机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慕师靖辩解道。 话音才落。 怪鱼流淌出的鲜血在海水上洇染开来,很快,远处的水面上,又出现了许多数丈长的三角状水纹。 “你这又是想象的什么怪物?”
林守溪问。 “我哪记得啊?”
慕师靖也很慌张。 少年少女迟疑之间,高速移动的水纹裂开,狰狞的头颅与修长的身躯从水下露出,宛若蛟龙。 “别怕,只是大海蟒罢了。”
慕师靖说。 说罢,这‘大海蟒’露出了藏在水下的纺锤形身体,这哪里是海蟒,这分明是早该灭绝的上古沧龙,而且,它们远不止一头! 慕师靖呆呆地看着那海面上扬起的恐怖头颅,林守溪已将她抱起,飞快撤离了这片地下海岸。 他们刚刚离开,再回头时,古龙们已在撕咬那头盔怪鱼的尸体,大快朵颐了。 “这就是你说的生机勃勃?”
林守溪问。 “我那时候心情不好嘛……”慕师靖委屈地说:“人在心情差的时候,总会想点奇怪的东西出来,而且我也没有想到,才过了这么多年,这帮坏东西就敢噬主了。”
“没事,至少它们上不了岸。”
林守溪说。 慕师靖欲言又止。 不用她解释了,林守溪刚说完没多久,就看到远处的怪石上,趴着一头长尾似箭的狸面怪物,它幽幽地盯着这对少年少女,发出了威胁般的嘶鸣。 怪物不仅水里有,地面也有。 林守溪无暇去和慕师靖争论,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诛族之剑的追杀,但现在的环境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他必须先找个地方隐匿起来! 但很快,林守溪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这个旧日地宫虽无比空旷,可一路上却是杀机四伏,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怪物。 有的怪物是各种生命拼凑成的,它们虽然凶残,但尚且有迹可循,可林守溪看到无数以耳朵为翅膀的眼睛在天上飞以及长着嘴巴的石头对他开口说话时,他的道心多少有些震荡。 不仅是这些奇形怪状的生命,这片开阔地宫之中,还生长着无数的妖植。 其中有会飞檐走壁的人形藤蔓,有自己飘荡在海面上吞食鱼类的‘捕鱼木船’,有倒吊在虚空中的人面树,还有大片大片散发着彩色毒障的花卉,落入其中的生灵会终日舞蹈至死,成为它们的肥料…… 林守溪想找一棵大树庇荫都无法做到。 这里的怪物皆自成一族,甚至没有被诛族之间的‘生死簿’收纳在册,它们俨然将这地宫当成了乐园,对于入侵者抱有极大的敌意。 林守溪与诛族恶战,本就精疲力尽,此刻更是被这杀机重重的黑暗压的喘不过气。 “慕师靖,你就不能想点好的?譬如漂亮的小姑娘什么的。”
林守溪也不好责怪她,只玩笑似地开口,想缓解心中的疲劳。 “我哪有你这么庸俗。”
慕师靖嘟囔道:“而且这也不能全怪我,我当时想过不少美好的生命的,但生灵为了维系自己的生存,必然会加入这场杀戮的宴会,那些弱小而善良的生命,或许早就被其他物种灭绝了吧。”
“也许。”
“不过,也有没灭绝的。”
“在哪?”
林守溪问。 慕师靖亲吻了他的面颊。 林守溪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幽幽道:“别太相信我,我总有一天也会噬主的。”
“姐姐等着哦。”
慕师靖淡淡一笑。 慕师靖的衣裙还湿着,隐隐结冰,她的身躯早已冻僵,颠簸之中,更是几度要昏迷过去,林守溪一直没话找话,其实是想让她保持清醒。 黑暗铺天盖地压迫过来。 途径一片荒芜的宫殿时,匍匐已久的食肉蛾虫狂风般席卷过来,勾起了林守溪小时候与马蜂们恶战的回忆,林守溪怕慕师靖被咬,将她由背为抱,护在怀里。 慕师靖原本一直在用她微弱的真气烘干自己的衣裙,眼看她就要大功告成时,林守溪再度抱着她跳入了水中。 水流穿过了她裙袂的缝隙,顷刻将她的身躯再度浸透。 慕师靖前功尽弃,终于支撑不住,晕在了林守溪的怀中。 昏昏沉沉间。 慕师靖又做了个梦。 她的梦里再没有冰川与白骨,有的只是纯粹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比呛入口中的海水更令人窒息。 梦境于她而言像是一个气泡,她揉了揉眼睛,甚至可以透过梦境看到了现实中发生的事。 她看到了抱着昏迷着的她出生入死的林守溪。 林守溪拼死从蛇群中杀出,刚回到陆地上,又迎面撞上了一只浑身雷电的怪鸟,这怪鸟正在与另外两只怪鸟恶战,那两只一个浑身火焰,一个浑身冰雪,林守溪恰好掌握着水、雷、火的法则,他想凭借剑经之力收服它们,让它们为自己所用,对抗其他生灵。 可打着打着,仿佛海洋的王者被触怒,风暴与海啸在地宫中肆虐,浪头将怪鸟与少年一同吞没,画面在颠簸中模糊不清,只能听到鲸唱般的声音洪亮传来。 画面再清晰时,林守溪已成功脱离了先前的危险,又与一头形如冥王的巨龙对峙了起来。 慕师靖不忍心再看。 梦境的气泡向上飘拂。 越过厚重的地层,慕师靖看到了小禾。 满天金佛之影里,白裙的少女孤单飘拂,她的身形动的很快,时而须臾千里,时而又回到原点,她在空中留下的,只有数百道长达百里的剑光。剑光璀璨夺目,所过之处虚空塌陷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难以愈合,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再也寻不到可与之媲美的剑意。 剑光如牢,将灰墓之君死死锁缚,这位黑暗的领主明显已有衰颓之势,它飘荡在天地之间,召唤的远古恶灵已然形成了千军万马,可它们再穷凶极恶,也只有撞死在小禾剑光上的份。 小禾虽已占了上风,但慕师靖的心中依旧萦绕着担忧。 三大邪神能存活至今,无不拥有着独特的力量,灰墓之君虽是三大邪神中最弱的一个,但它却创造出了足以灭世的死灵之暗,若是灰墓之君完全脱离封印,隐匿黑暗,无论是巨人王还是小禾,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它。 而小禾刚刚登神,缺乏神明之间的战斗经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中灰墓君王的圈套。 暴怒的诛族之间在雪原上游曳,探查着一个又一个的裂缝,试图找到藏匿之人,它苦寻许久无果,重新落在雪面上,竟变成了一个湛蓝长发的少女。 梦境的气泡向外飘去。 她看到了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的殊媱,也看到了沉堕梦中无法醒来的师尊,司暮雪则抱着白色的花束,在姐姐的墓前的祭奠,她铸雪为碑,要写碑文时,却又静默许久。 她还看到了初鹭。 初鹭与仙邀都在戮神教。 仙邀道法尽失,修行要从头再来,她学识渊博,万法皆通,可初鹭却偏要姐姐跟她一起学习她师父一脉的武功,说是要代师收徒,仙邀哪里肯从,冷嘲热讽不止,初鹭也不惯着姐姐,与之大打出手。 现在的仙邀并非初鹭的对手,屡战屡败,被妹妹用各种各样的工具狠狠惩治。 慕师靖看到这一幕后,心生担忧,只希望仙邀可以维持真国第一神女的自尊,别理会初鹭无理的要求,否则,真让这丫头代师收徒成功,以后后院定然鸡犬不宁。 这对姐妹争端不休时,戮神教的圣女鹿漱却在咳血。 “小姐的病又犯了吗?”
贴身侍女担忧地问。 “嗯,这本就是不治之症。”
鹿漱用绢帕拭去了唇角的血。 “药引子还没找到吗?”
侍女问。 “药引子……” 鹿漱顿了顿,继续说:“近日倒是找到了合适的药引,只是……我看中的鼎炉已下落不明。”
慕师靖隐隐觉得这对话中藏着什么秘密,她还想再听,梦境的气泡却又被风吹远。 云墓与大雾搅着黑暗,遮蔽了满目疮痍的真国。 海潮跌宕起伏。 越过茫茫大海,可以看见熟悉的神山。 拨开云空山缭绕的烟雾,慕师靖看到了楚映婵。 白裙胜雪的楚映婵正在庭院中浇洒花卉,她一如既往地清冷柔和,只是纤尘不染的窈窕身影总让人感到落寞,仿佛夜深人静时写下的诗句。 “小师姐。”
慕师靖下意识开口,喊了她一声。 梦境与真实互不相干,这一声呼喊楚映婵本不可能听到,可是,情感在这一刻似乎超越了法则的边界,隔空触碰到一起。 楚映婵似有所觉,抬头与她对视,她无法看到慕师靖,那双清眸中却有着如梦惊觉般的清醒。 慕师靖心口一疼。 云空山上天清气朗,楚映婵站在初春的花海中,默然良久。山风袭来,花树摇下雪瓣,吹上她云雾般缥缈的裙肩,直至身后有少女稚声稚气地喊了声“师姐”后,楚映婵才回过神,她穿越花海回到庭院,呦呦鹿鸣声中,她束起的秀发已漫过腿弯。 是白祝在喊她。 慕师靖乘着梦境继续飘远。 她看到了研读丹书的苏希影,看到了闭关修道的楚妙,看到了她还未去过的巍巍祖师山,最后,她的梦境撞上了封印的圣壤殿,然后被圣壤殿的神剑禁制击了个粉碎。 梦醒了。 她悠悠睁眼,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宛若脊梁骨的山道。 “我们这是葬身鱼腹了么?”
慕师靖问。 “你猜。”
林守溪坐在她的身边,有气无力地说。 慕师靖环顾四周,揉了揉眼,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安静异常的陌生之处。 “这是哪里?”
慕师靖问。 “我哪知道。”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总之,这里是我唯一能寻到的安全之处。”
当然,林守溪也不敢确定,这里到底是真的安全,还是说有更可怕的怪物镇守,令得其他生命都不敢靠近。他也不想多虑,只想休息。 慕师靖睡了一觉,虽依旧头疼欲裂,但多少恢复了些力气。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被换过了。 她现在穿的不再是黑裙,而是一身雪白的衣裤,这俨然是原面教的长老服。 “你……” “储物戒指找到了……在一头鲸的肚子里找到的。”
“啊?也就是说,我们还是葬身鱼腹过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林守溪出示了那枚黑色的储物戒。 慕师靖轻轻颔首,却又幽幽道:“你又偷偷替我换衣裳,真过分呀。”
林守溪听完,也不说什么,直接打开储物戒翻找。 “你在找什么?”
慕师靖问。 只见林守溪又取出了一套新的丝绸红裙,说:“你要是不满意,我现在再光明正大给你换一次。”
慕师靖双臂抱胸,连连摇头。 林守溪在一旁休息,慕师靖则观察着四周,许久之后,她才缓缓道:“我想起来这是哪了。”
“哪里?”
“这是觐见神明之处。”
“觐见神明之处?”
林守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嗯。”
慕师靖解释道:“当年我虽被镇压之名困在世界之木下,但如果我想离开,随时可以走的,真正困住我的是外面那个残酷的世界,我找不到打败原点的办法,也不愿面对外面残酷的世界,便终日自囚于此,浑浑噩噩……” 命运无常,她虽击败了原点,可时隔数亿年,她却再度被原点炮制出的诛族逼到了这里。 少女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当时,有许多旧部想要我出山,拯救它们,这些前往地宫觐见我的旧部,便会在这里跪拜,向我祈愿。”
“我虽几万年都没有回应它们的祈愿,可久而久之,这里沾染神明与龙王的气息,成了圣地,哪怕是最恐怖的妖邪也不敢靠近。”
“这便是觐见神明之地。”
慕师靖解释完毕。 林守溪望着这条漫漫无期的血红道路,问:“也就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去到苍白当年的自囚之处?”
“嗯。”
慕师靖重新振作了精神:“那里或许藏着击败原点的秘密。”
林守溪与慕师靖走上了神道。 走了许久许久。 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一天。 他们终于来到了尽头。 虚空中飘拂着一个昏暗的石球,石球孤独地自转着,转的很慢很慢,一天才能转弯一圈,可饶是如此,它也不知转了多少年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到了石球内部。 石球之内空空如也,唯余尘埃,根本没有慕师靖臆想中的‘击败原点的秘密’,但她站在这里时,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依旧令她不住地流下眼泪。 “这里什么也没有。”
林守溪四下搜寻,只找到一些简单的石头器具,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有我在就够了,当年苍白可以在这里领悟出打败原点的办法,我为何不能在此悟道呢?”
慕师靖轻声说着,也如当年一样,缓缓来到一个角落里,靠着墙壁蹲下身子,一点点蜷缩起身躯。 她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感觉,还是不太真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哎。”
林守溪会意。 他来到了慕师靖的身后,从后方抱住了她的娇躯。 不仅抱住了她,他还轻轻捉住少女柔荑般的玉手,将那枚黑色的储物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不小心弄丢了它一次,这次交给慕姑娘保管,可不准丢了。”
林守溪说。 慕师靖幽然微笑,却是轻声埋怨道:“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