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雪原的四周由雪山山脉环绕。 雪原的上方铺着厚厚的云。 那是沿着世界树淌落的云墓,它隔绝了光,也隔绝了星辰日月,令死灵雪原终年处于严寒之中。 今日,佛光宛若利剑,再度将云墓撕开了几道口子。所有真国的子民都见到了这冲天的佛光,它在黑暗中耀眼夺目,仿佛云下孕育着一颗新的太阳,人们双手合十,朝北叩拜,祈求着太阳重新升起。 佛光明亮的一刻,昏迷了七天的殊媱也颤着睫羽睁开了眸子。 她侧目望去。 房间的门开着,门边倚着一位女子,女子原本在看窗外的金光,殊媱醒来时,对方立刻看向了她。 金光映衬下,窗边的女子形容难辨,殊媱能看到的,只是一个高挑婀娜的黑色剪影。 “小姐?”
殊媱心想,愿意在床边守着自己的,恐怕只有小姐了,只是……小姐身材虽然不错,但也没出落到这般凸翘婀娜的地步,自己这是昏迷了多少年啊? 女子朝她走来。 女子走近之后,殊媱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来者道袍雪白,青丝披垂,身躯凌傲如雪山起伏,仙颜清艳有绝代之姿,眼前之人极美,却非小姐,殊媱意识模糊,许久之后才想起来,这人似乎是小姐人间的师尊……叫什么来着? “清醒了吗?”
宫语问。 “你在等我?”
殊媱问完之后,视线下移,才发现,这位仙子雪白的袖袍边缘,已是血迹斑斑,露出的柔荑指尖也正滴落着鲜血,色泽凄艳。 “死灵雪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语的声音透着疲惫,她清冷发问:“还有,那封印是你设下的么,怎样才能解开它?”
殊媱这才想起了昏迷前的事。 小姐的叮嘱声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恍若隔世。 小姐…… “你去死灵雪原了?”
殊媱问。 宫语不答。 她的双手未干的血痕,是她砸了三天三夜封印的证明,只是,宫语武道修为再强,也不是巨人王这样的神明,她哪怕倾尽全力,打得手骨断裂,也无法撼动这层封印。 之后,她力量用尽,颓然跪坐在雪原之外时,还是司暮雪替她包扎的伤口。 冷静下来后,宫语也想了很多事,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破开封印,那么,被阻断的黑暗将会再度淹没真国,她也将成为毁城灭国的千古罪人,到时候哪怕见到师父,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林守溪身处其中,生死不知,她心急如焚,又如何能够保持所谓的冷静? 殊媱看着她秋水长眸中复杂的情绪,明白了许多事。 殊媱将死灵雪原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宫语默默听着。 巨人王战败身死,小禾觉醒称帝,其后诛族出世,欲逃遁世间,被林守溪与慕师靖拼死阻拦,再之后,殊媱燃烧鲜血,以接近终极的弥合灵根重新封印黑暗之门…… 殊媱为她讲述了来龙去脉。 宫语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是我亲手断绝了小姐的生路。”
殊媱自责,又问:“你是来杀我的吗?毕竟,一同陪葬的还有你的师父。”
等等,林守溪是她的师父,她是小姐的师父,林守溪又是小姐的眷者……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小姐如此尊贵殊绝,怎么加入了这种丧尽人伦天良的宗门呀? 殊媱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劲,但她根本无力细想。 “不。”
宫语螓首轻摇:“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殊媱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她不是在说反话,她对小姐这位人间师父印象好了不少……嗯,至少她的心胸宽广是表里如一的。 “外面发生了什么?”
殊媱看着漫过窗户的金影,好奇地问。 “你想看么?”
宫语问。 “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殊媱说:“我感觉不到我双腿的存在。”
“因为本来就没了。”
宫语说。 “啊?”
殊媱大惊。 “骗你的。”
宫语淡淡开口,掀开了她的被子。 锦被之下,殊媱身躯还算完好,她换上了白色的绸裙,腿上也套上了用以阻隔病菌的雪丝冰袜,无一不透着娇弱之美。 殊媱刚刚松了口气,又听宫语说: “你经脉尽断,血液抽空,灵根破碎,修为尽失,身体暂时应是动弹不得了。”
殊媱听完,本就面如金纸的脸颊更加煞白。 “看过医师了吗?”
她连忙问。 “鹿漱来看过。”
宫语回答。 鹿漱不仅是绝世美人,还是真国最好的医师,号称能治一切顽疾。听到她的名字后,殊媱放心了许多,她小声问:“鹿漱姑娘说什么了么?”
“她让你好好调养。”
宫语缓缓道:“她还说,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让我们尽量帮你满足。”
殊媱目瞪口呆,脸色更白,心想这不就是断头饭吗,何必如此委婉? 似是为了完成医嘱,宫语将殊媱抱起,将她带到了窗边。 殊媱向外望去。 除了满天金影,她什么也无法看清。 同时。 诸神的古庙内。 龙王庙震动不休,苍白之侧的龙王神像出现裂纹。 灰墓邪神的庙宇里,那尊世人想象的邪神之像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裂,坍塌,砸的朝拜者四散惊逃。 三花猫从梦中惊醒,苍碧之王瞳孔明亮,望向北方。 初鹭手捧心口,空空落落,似有所失。 莫说是真国,哪怕是万里之外的楚映婵,也在午后浅眠中惊醒,她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她听到白祝在问,小师姐为何要哭。 佛光落下。 天地再次沉寂。 但是。 笼罩在真国上方的黑暗却渐渐散去,久违的阳光洒落了下来,将真国照得冰雪晶莹。 凡人以为是菩萨保佑,纷纷朝北跪拜恩谢。 宫语知道,小禾与灰墓之君的神战结束了。 她不知道胜负。 但她知道,死灵雪原的封印之门没再打开。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 一个月转瞬即逝,时间来到了六月。 哪怕是苦寒的真国,六月时也有回暖的迹象,霜皮龙鳞的老树纷纷开出了秀美的新花。 死灵雪原的封印外。 宫语垂袖而立,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峰岳,等待着它的再度开启。 但封印之门平静如死,仿佛亘古至今未被撼动过。 这种等待像是穷苦之人盯着石头,幻想它变成金子一样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宫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了。 于是,宫语干脆在封印之外住下。 司暮雪等人常来看她,她也没什么待客之道,只以粗茶招待,真国的几位顶尖大修士也想拜见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 真国已经没有神明,如今的宫语不仅是神山也是真国的最强者,但这位至强者却早已无心争端。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宫语的门外,忽然来了一位秀气可爱的小姑娘。 她站在雪峰之下,搓着通红的小手,彷徨不知何处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宫语隔着门发问。 “我来找我师父。”
少女回答。 “你师父不见了么?”
宫语轻声问。 “嗯……” 少女委屈地说:“我一直在等师父回来,可是师父一直没有回来,他明明说,只要我赢了比试,就会为我举办一场庆功宴会的。我一直等,一直等……呜,师父不会是骗人吧。”
“我小的时候,师父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宫语怀念道。 “然后呢?”
少女问。 “然后,我等了他三百年。”
宫语轻声说。 门外的小姑娘不知道是没有听清还是被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好久后,少女才义愤填膺地说:“你师父也太过分了吧,竟能抛下你三百年,世上怎有如此坏的师父?”
“的确很坏。”
宫语说。 “嗯……姐姐真可怜呀。”
少女怜惜开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庆幸道:“幸好我的师父很好,他应该不会这般对我。”
“是么。”
“当然呀,我的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少女双手叉腰,向她炫耀起了自家师父的优点。 雪白狐裘的宫语坐在窗边,手指轻轻抚摸着垂覆在膝腿上的柔软披帛,默默听着小姑娘如数家珍地炫耀,不作打断,时而又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师父是不是很好?”
少女问。 “嗯。”
宫语颔首,又说:“小时候,我师父照顾我时,也这般无微不至。”
“哼,真正负责任的师父怎么舍得丢下徒弟三百年,他肯定是另有所图,姐姐,你可要擦亮眼睛了。”
少女小声提醒。 宫语柔柔一笑,不置可否。 片刻后,门外又传来少女的问话:“姐姐,这里还有别的房子吗?为何我走了这么多路,就见到这一所孤宅呀?”
“你是要找人吗?”
宫语问。 “嗯。”
少女颔首,道:“一位有着很多条尾巴的姐姐告诉我,我的师姐也来真国了,就在这片雪山附近,我想来找她,看看师父是不是被师姐拐跑了。”
少女没有等到回答,她以为是这位姐姐不知道,可她刚要离去,眼前的门却缓缓打开了。 狐裘雪白的女子已立在了门后,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惊慑于这孤宅主人的姿容气质,一时不知所措。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到鬼宅,遇到冷艳女鬼了。 “初鹭,进来吧。”
宫语平静地说。 “哎,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初鹭惊讶之余,猛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她檀口微张,呆呆道:“你……你难道是……” “你可以喊我师姐。”
宫语说。 …… 死灵雪原。 裂谷下的冰海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林守溪与慕师靖从冰水中探出了脑袋。 死灵雪原弥漫着无限的黑暗,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 林守溪以九明圣王金焰为屏障,与慕师靖手牵着手,穿越神战留下的深壑裂谷,向着雪原的中心走去。 一个月前,神战结束了。 他们虽拥有仙灵镜,但仙灵镜的母镜却在神战中被摧毁,他们从镜面中见到的最后一幕,只是金光与黑影纠缠出的滔天波澜。 他们并不知道神战的结局。 林守溪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离开地宫的道路。 今日,他们终于重新踏回了这片雪地。 世界一片死寂。 这是绝对的死寂。 没有什么暗潮涌动的危险,也没有任何隐于夹缝的生机,没有风也没有光,哪怕是死灵怨怒的哀嚎也无法听闻,世界像是一块令众生哀悼的墓碑,在这神圣的墓志铭前,人们甚至无法发出悲伤的哭声。 林守溪来到雪原之上。 他看到了雪灾兽。 绝大部分的雪灾兽已经死去,幸存的几头也被定格在了灰暗中,雕塑般一动不动。 “小心!”
慕师靖忽然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 他们的不远处,诛族之剑悬停在黑暗之中,对他们虎视眈眈。 慕师靖起初很紧张,但她很快发现,这柄诛族之剑与先前的雪灾兽一样,被定格在灰暗之中,一动不动。哪怕慕师靖已走到它的面前,它都没有一丁点反应。 “难怪我当年要吧它扔到这里来,这片雪原的黑暗原来是它的克星么……”慕师靖喃喃道。 诛族之剑虽然可怕,但它毕竟不像原点一样,本身就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诛族之剑一旦被更强大的物质封印,它纵有通天之能,也施展不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样的神战之下,哪怕是这等神话之剑,也成了被波及的‘池鱼’。 当然,诛族之剑只要没被真正毁灭,始终都是心腹大患。 林守溪与慕师靖绕过诛族之剑,向着雪原中心走去。 雪原中心的黑暗浓郁如沼泽。 九明圣王之焰虽然天生厌胜死灵之暗,但他所拥有的金焰,充其量不过一柄火炬,如何能够照彻整片黑夜? 甚至,林守溪一度觉得,他再走下去,黑暗就要将他护体的金焰洞穿,将两人一同吞没了。 终于,淌过黑色的冰雪,他们见到了微弱的光。 微光是由一道数十丈高的冰块发出的,冰块形如含苞待放之莲,晶莹剔透,白裙胜雪的小禾被冻结在冰莲之中,她依旧保持着凌空飞跃的挥剑之姿,纤细的双腿比冰雪更晶莹纯白,只是,她的眼眸已然闭合,静谧如睡。 “小禾……” 林守溪终于再见到她。 巫幼禾却无法再回应他的呼唤。 “是灰墓。”
慕师靖静思许久,缓缓开口,解释道:“灰墓之君没能战胜小禾,在即将被斩灭的最后关头,这位邪君开启了灰墓。”
“灰墓?”
“嗯,这是灰墓之君最终极的绝技,它直接将自己的形与神一同毁灭,让自身与天地合二为一,嗯……这种行为,就像是婴儿把自己杀死,让自己化身为孕育他的母体一样不可思议,总之,灰墓之君消失了,它变成了这片灰墓本身,灰墓里,一切都停滞了,而几千几万年后,作为母体的灰墓,将会重新孕育出新的灰墓之君!”
“这是邪神向死而生,不破不立的手段,它把自己退化为母巢,再用母巢将自己重新孵化!”
慕师靖声音发寒。 她全想起了…… 当年,苍白之所以没有杀死灰墓之君,而是选择将它封印,一是想利用它的黑暗囚锁诛族之剑,二是因为,当年的灰墓之君也选择了自我毁灭,这片死灵雪原,就是它当年自我毁灭时,形成的‘母巢’,而如今出世的灰墓之君,与亿万年前,其实已不是同一头了。 “面对‘灰墓’,小禾也想不到破解之法,于是,在最后的关头,她用神性将自己冰封,以此对抗黑暗的侵蚀。”
慕师靖推测出了神战末尾发生的事。 但即使这种推测是正确的,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总有一天,黑暗会将小禾吞噬的,对么?”
林守溪说。 慕师靖点头。 小禾沉眠不醒,黑暗永世不灭,等到某一天,黑暗再度孕育出邪恶的君主,那小禾将连自保都无法做到,她从皇帝身上掠夺的神性,都将沦为新的灰墓之君的养料。 “只有我们能救她。”
林守溪说。 “嗯。”
慕师靖点点头。 小禾将自己冰封之后,他们就成了最后的希望。可是,这所谓的希望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将小禾从黑暗的深渊挽救? 慕师靖心神摇曳之际,林守溪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坚定。 “你有办法么?”
慕师靖疑惑地问。 “那天,你告诉我,苍白耗费了十万年的时间,幻想了一个比她更加强大的神明,她幻想那个神明可以拯救一切的太阳神,对吗?”
林守溪问。 慕师靖颔首,又问:“你相信那个太阳神存在?”
“不存在吗?”
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觉得,林守溪心系小禾,已然痴魔。 “若不存在,那我是什么?”
林守溪又问。 “你是……荒谬?”
“嗯,荒谬。”
这一个月里,林守溪想了很多很多,无数积压已久的想法,终于在此刻涌现:“荒谬,想象是荒谬的,同时,荒谬也是想象的起点,若不荒谬,想象也不足以被称之为想象!所以,我也是一切想象的原点,而这个想象的尽头,则是苍白的终极想象——一位拯救一切的伟大太阳神,也就是说,我不仅仅是荒谬之剑,也是那位伟大太阳神的原点!”
林守溪盯着慕师靖的眼睛,说:“我是太阳的原点。”
“怎么……可能?”
慕师靖觉得林守溪这番话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想劝林守溪冷静,可刚刚开口,又被林守溪后面的话打断了。 “怎么不可能?”
林守溪越说越快,语落入珠:“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还无法解释的事,譬如神墓里诸多未知的神明到底从何而来,譬如黄昏之海究竟在哪,譬如九明圣王到底是谁,这些不可解释之物,极有可能是本不存在的想象,它们,是幻想与现实的裂缝,如今,因为种种原因,所谓的幻想正在变为真实。”
“你是从过去来的苍白,而我则是从未来降临的九圣明王,我们在当下交汇,为的就是实现当年不可能的想象!”
“我要成为九明圣王。”
黑暗中,林守溪的双眸愈发疯狂,他举起手,对着夜空发誓:“我必将成为九明圣王,我是身负神鼎的炼丹师,我会为小禾炼一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