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唐府,世代镇守在镇北燕关,可谓是满门忠良,累世功勋。唐昂驹正是生于唐府,自幼得以受名师教导,聪慧自知,知浊而入。“今日事,你说,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唐昂驹侧首看向侍奉着他,静静摇着扇的唐安。他心中知世人的天性如此,不过窥见零星半点的源头就横加揣测。哪怕是在这柱国公府里下人多是背地嚼舌根的。唐安摇着扇的手一顿,“回小郎君,奴不知,不敢妄言。”
唐昂驹轻笑一声,“唐安,你是个聪明人,那群整日乱嚼舌根的奴仆,他们都不如你。”
大概是出身所带来的,平庸的百姓无法理解高门显贵的公子的生活。他们只看见了这些人居高临下的风光,不曾参悟这风光后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看着唐安,唇角启张两下,终究没对唐安继续说下去,自己陷入思索。今日这件事,正巧就在那最热闹的青龙大街上,除了胜安百姓还有来往的异邦人。他也猜不透,周二究竟要做的是什么?只是用一个外乡人的死将此事闹大,传到圣人耳朵里这么简单吗?他出身名门,行事嚣张跋扈,桩桩件件,恶名累累。况且他从未出过胜安,就在天子脚下,以往之事,怕是圣人早就有所耳闻。往日随祖母进宫拜见,也不曾受圣人训斥,周二再安排这一遭,再添一笔血债,又如何。他对周溯光此人的评价只有草包二字。今日如此,只当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若只是这种手段的污蔑栽赃,他反倒要好好谢他。如今风平浪静下的元朔局势,武帝渐衰,武将惶惶,想必哪怕诸世家中六七岁的娃娃都看的出来。元朔的前路茫茫,满朝文武,行差踏错,则有覆巢毁卵之祸。“唐安,元朔快要入冬了。”
唐昂驹想到此处,还是想向他身边最亲近的小侍从开了口。唐安听到他的话,就停下给他扇风的动作,将扇子放在膝上。唐安并不问他为何还在酷暑的六月,便聊起冬日的事。他默默的从榻前的小案给唐昂驹沏了杯茶,递给唐昂驹。“那小郎君要赶在入冬前,好好的修养身子,才能保证今年的冬季不用受苦。”
唐昂驹听到唐安的回答,接过那杯茶轻抿一口,“是,越到这种时候,越要先堆好火。”
他的流言遍布胜安,还是他亲手在背后推动的。越是骂名,他越要凑上前为此添薪助燃。他就是要让眼观八路,耳听八方的圣人知道,唐府有他这个供他拿捏的把柄。他垂目看着自己手中的五彩琉璃貔貅,回想当日面见武帝的情形。唐昂驹属实察觉到他这位舅表伯父今年确实不同往年那般英姿勃勃,多了许多白发。旧帝堪老,幼帝将登,为自己羽翼未丰的孩子。岂能不对遮蔽着胜安无数繁茂的擎天巨树修剪枝叶,为自己的孩子搭一个舒适的窝。今日他们这群好友在一起喝酒时,周穆清无意间提及到即将临近的元朔朝宴。元朔朝宴,这件事令唐昂驹从谢燕楼行至家中的一路上都有些在意。近些年来坊间流传武帝龙体抱恙,而且朝中各位皇子夺嫡之势愈演愈烈。今年的朝宴,各方纷纷揣测武帝是否能如同以往一般亲自操持。武帝好武,在位十六载重用武官,文官势微,朝野的重职多为将军出任。唐府靠着将领出身的累世功勋更得武帝赏识,家中两位长辈如今已是位极人臣。连同他的兄长也在军中磨炼,战场搏杀,年纪轻轻就得了骁骑将军的官职。倘若武帝当真入传闻所猜,夺嫡之势若起,放眼如今,武帝的众位皇子多有偏颇文臣之象,犹有当年惠帝之风。唐昂驹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看向挂在左面的一副舞姬拜福图。想到元惠帝,唐昂驹竟不知该如何在心中对他有所评断。这位元惠帝是连史书也难评断的皇帝。元惠帝本为元德帝胞弟,封号惠,封地南州宁阳。惠帝在书画音律极为有造诣,最擅作曲编舞。惠帝更是曾留:胜安福临、童游、春、征八方等流传至今的舞曲。当年元德帝殡天之时膝下并无龙嗣,临终传位胞弟,故元惠帝被迫登基。可元惠帝因沉迷其中而荒废朝政,宠臣聂怀音借由元惠帝偏爱其书画而风光一时,把持朝政,打压武将。当时边境不止有蛮夷部族对元朔虎视眈眈,连敌国北燕都频频来犯。唐府镇守的镇北燕关更是连日苦战,无数大好儿郎埋骨北境。有次北燕与狄戎、东瀚三国联合犯转攻西雁关,战势危及万分。稍有不慎,元朔便有灭国之难,可因为聂怀音派系文官阻扰,使得夕阳关驻军的军粮补给足足断了数月。若非是身经数战的岳无璋将军驻守边境,拼死抵抗。最终靠着西雁关边城百姓救济以及对周边县城的征粮征兵,这才使得这些财狼虎豹未能踏足元朔十三州。此次惨烈的战役,史称元惠之乱。那场战事致使边关将士死者数十万,伤以百万计。元惠之乱后,西雁关内再少见十五六岁以上的男子。边城之内,家家门前悬挂缟素,号泣之声,十里可闻。唐昂驹想到此处,把玩貔貅的手顿了顿,眼中一片冷然。若是他等宠幸文臣的皇子登基,思及惠帝其果,难免忧虑。“我忧圣人啊。”
唐昂驹看着那副舞姬拜福图,眸内滕涌热泪。若是武帝近期身体不适,怕是武官之势将去,如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使是如今在元朔风光万分的柱国公府,在这风云变幻间也难保不伤根基。被他这突然感怀吓了一跳的唐安,连忙将帕子递上前,却不敢回他这句话。唐昂驹并不接他的帕子,只紧握着貔貅,双目热泪盈眶。满脸的眼泪遮掩住他桃花眼中凌厉的目光,他心中已有万千打算。从遇两位师长起,他便知不可以己度人,轻信他人。连最亲近的家人他也多是以娇儿姿态相处,千人千面。为此哪怕他已经忧心此事未来的走势与结果,他也只能将千般谋划藏在心中。今年朝宴他断不能缺席,唯有亲眼所见,好安安他这恶虎的心思。旁侯着的唐安轻声提醒了句夜深,他方才收敛神色。他颔首允下,将握着的貔貅递给唐安,让唐安去喊人进来伺候洗浴,准备歇息。唐安应下,接过那貔貅,眼睛触及貔貅身上的裂纹,瞳仁一缩,心中大动。翌日。【谢燕楼·朝花堂】谢燕楼名字取的风雅,却是这胜安城内最大一处青楼,由官家所办。元朔国力强盛,开国迎八方来朝,各地人文风采在此发展。胜安民风开放,青楼向来也多为文人雅客常来之地。朝花堂则是谢燕楼顶好的雅间,多是这胜安里的达官显贵来时才会开放。其中布置也多是偏向艳丽的,可艳而不俗,用来遮挡外人视线的屏风上绘的是四君子图。往里,厅中有鼓乐做设,而这时的厅堂也并不如外头那般莺歌燕舞。厅内有几位贵族公子围桌而坐,他们好似正在等人。主位上的唐昂驹,身子慵懒的斜倚着椅背,把玩着他刚刚饮尽酒的翡翠盏。唐昂驹垂眸而笑,无人不知其意,不见等人的一分不耐,嘴边笑意却油然添上几分寂寥。倒是钟休德先等的不耐烦,他将手中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在安静的雅间内发出不小的声响。这一举动,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唐昂驹则全然不为所动。“那痴子定是练武入了迷,久久不来,早道是忘记我们这场宴约了。”
语气间满是埋怨,倒是他一旁年纪看着稍大些,身着霜色素面锦袍,面容端正,气度翩翩的男子笑着将钟休德酒杯撒的差不多的酒满上。“三郎,你不过才等了些时候,再等等,鹰扬会来的。”
“看在欧大哥的份上,我且再耐心等等他。”
见是欧攸宁开口,钟休德收敛了些气性,端起欧攸宁满上的酒杯继续喝了起来。“哈哈,这小崽子除了昂驹和鹰扬的话能听的进去,在座也只有欧大哥能压得住他了。”
黄显荣与钟休德凑在一起,就天生冤家,只要钟休德不顺,他就心情舒畅。要知道钟休德性子是出了名的娇纵,除去笑面虎的唐昂驹与凶神恶煞的肖鹰扬。只有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欧攸宁,能让他安静片刻。果不其然,钟休德只白他一眼,并没有要与他争吵的样子,欧攸宁见此笑着无奈的摇摇头。七年前,哪怕是在坐的人也没有料到今日的欧攸宁能够与他们并肩坐在这。接纳欧攸宁,他们这群人能在这谢燕楼内一道饮酒,畅谈人生,简直是难乎其难。因为在这“嫡庶有别,长幼有序”作为世家子弟交往铁律为前提的胜安。身为庶长子的欧攸宁,本是不可能与他们这群嫡亲公子有所联系。欧攸宁虽是长子,却只是庶出,他是由尚书左丞的侧室禾姨娘所生。而这侧室禾姨娘,原是便是陪嫁丫头,直到生下欧攸宁后才被抬为侧室。自幼被养在乡野禾家,长到十三岁,才被接回胜安欧家,受教于本家私塾。直到少年时因唐昂驹之故,他才能在胜安显贵圈内初显名声。虽然他颇受唐昂驹等人敬重,因其身份所致,他与其他世家子弟相处间多少有些尴尬。如今他年近加冠,欧夫人近年来处处针对,他的处境亦是艰难。他今年年初本就要被欧家本家给下放于商铺管事,一句决定他的将来。最终此事因为唐昂驹一句我大哥是要登科入仕,简简单单一句话给暂且搁置。在胜安城里人人知晓欧家大郎曾救过唐昂驹的性命。都为欧攸宁能融入他们而万分惊讶,背后骂他为这群纨绔的鹰犬走狗。后见唐昂驹一行对他万分敬重,又是对其中的缘由猜测万分。不少人在这上面做过不少琢磨,试图成为另一个欧攸宁,最终不了了之。多年相处,欧攸宁凭着他自己自身正直的文人风骨,足以令众人甘心喊一句欧大哥。“该来了。”
唐昂驹将手中把玩的翡翠盏放在桌上,微微坐正了身子。欧攸宁则将酒斟满后,看了看旁边的滴漏道:“是该来了。”
随即,楼外便传来马驹的嘶鸣声及谢燕楼姑娘明显热情许多的揽客声。在厅内的众人模模糊糊的也是能听清小将军,肖二郎等等的称呼。钟休德一听便再也耐不住性子的先站了起来,端着一杯酒,边往门边走边大声的叫嚷。“定是那武痴要来了,看我不给他一次教训。”
钟休德上前将房门一把拉开,气势如虹地站在门口,作势要将来人欺负一番的模样。坐在唐昂驹左侧的彤色绫锻袍子的公子却是摇头失笑。那公子面若冠玉,瑞凤眼下陡添泪痣,唇若涂脂。当是春水如神,芙蓉如面,却鲜有女气,笑带几分风流公子的轻佻,手持象牙折扇。“望舒,且与我看一场好戏。”
杨望舒秒知其意,看着钟休德兴致满满的身影,也露出明显带着戏谑的笑意。这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目含秋波水意,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他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着实生的也好看。其腰间佩雕以麒麟戏珠,珠上雕望舒二字。“好,我随你一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