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愤怒的邱儆,澹台乐山微微一笑,淡然道:“《诸病源候论·卷一·疟病诸侯》曰:夏日伤暑,秋必病疟...” “疟之发以时者,此是邪客于风府,循膂而下。”
邱儆不耐烦地说道:“论医书我比你熟。”
澹台乐山微笑道:“既然邱兄熟读医术,那就应该知道,不管是《黄帝内经·素问》,还是《诸病源候论》,都把疟疾归咎于邪风入体...” “别打趣我了。”
邱儆皱眉道:“我见过的疟疾病患,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 你以为我是食古不化、冥顽守旧之人?觉得医书上说的就绝对正确? 我也知道学宫的宗旨, 权威和真理就是用来质疑、验证的, 如果真能像隔壁那位学子说的那样,找到疟疾与蚊虫之间的联系, 我绝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灭杀蚊虫, 绝不会为了维护以前写下的医书,而对证据视而不见,放任疟鬼残害百姓。”
“邱兄尊重真理,爱护百姓性命,这我当然知道。”
澹台乐山笑道:“我也知道,邱兄你是怕我,为了赶在秋季长安疟疾发作前,急功近利, 主动找人,比如大理寺里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的死刑犯,令其被蚊虫叮咬,进而观察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邱儆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澹台乐山是辅佐山长管理学宫的四名司业之一,在学宫内部的地位仅次于山长和祭酒,权力巨大。只要他开口,大理寺和刑部还真有可能同意。 “邱兄,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了口气,平静道:“秋必病疟,秋必病疟。 各家各户,上至宗室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哪一家没有亲朋死于疟疾。 医书上说疟疾是邪风入体,但到底什么是邪风? 怎么预防邪风? 怎么知道预防得有没有效? 什么时候,才有真实可靠的医治疟疾方法, 而不用再信医书上乱七八糟的药方, 比如《外台秘要》里,吃黄龙汤、人中黄,将老鼠捣成汁液吞服,吃猕猴的骨头来治疗温疟... 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 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 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 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 疟疾成灾,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三十年前吴州爆发秋疟,我澹台氏在吴州也算大户人家,居于高处楼阁,不与外人接触,却同样难逃疟鬼荼毒。 曾祖父、曾祖母、舅父、舅母、堂兄、堂姊... 秋天尚未过去,厅堂中就停满了棺椁,连嚎哭都没有了力气。”
邱儆嘴唇微颤,他作为太医署医官,又何尝不知道疟疾的恐怖,压抑着声音低喝道:“那也不能用人命去填坑探索。 为救万人而杀一人,吾不为也!”
“所以说,邱兄你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息道:“我澹台乐山虽然不才,但也没有想过真的拿人命去填这个坑。”
“那你不会是要...” 邱儆迟疑道:“以身饲蚊吧?”
“我倒是愿意,只怕蚊子叮不穿我的皮肤,” 澹台乐山苦笑了一下,正色道:“异化物。 东君楼中,有一项异化物,刚好可以用于检测实验。”
东君楼。 邱儆眼皮一跳,东君指的不是屈原所著《九歌》中的太阳神东君,而是学宫东北面的一座楼阁, 里面放置,或者说收容着学宫从天下各地收集来的海量异化物。 邱儆并不是学宫中人,无权问到底是哪一类、哪一项异化物,只好松了口气,认真道:“不用人命就好。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修士虽然较少生病,但是一旦得了病,寻常药石难医。”
“我明白。”
澹台乐山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突然展颜一笑,“不过,如果真的能找出疟疾与蚊虫的联系,那绝对是功德无量。 对了,” 他转头看向站在房间角落的仆役,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刚才的那位学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是,” 仆役点了点头,“郎君要去把他请过来么?”
“暂时不用,毕竟现在还只是个未经证实的猜想而已。 每年学宫的猜想假设实在太多,不能每次都大动干戈。”
澹台乐山道:“等到查清楚了,确认灭杀蚊虫确实有助于防治疟疾, 我再向陛下和山长为他请功也不迟, 到时候也请邱兄你一起做个见证。”
说罢,他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朝邱儆拱手道:“邱兄,那我先走一步。 东君楼的那件异化物,需要先申请才能使用。”
“嗯。”
邱儆知道友人雷厉风行的性子,因此也并没有为对方突然离开而生气,目送澹台乐山卷起桌上的长安舆图,和仆役一起推门离去。 “唉。”
邱儆慢慢坐回位置,转动桌上酒杯,喃喃自语道:“治疟,防疟... 真的有可能么...” 沉思良久,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南方口音,年纪轻轻,医术奇诡, 怎么越听越像是昨天家宴上,侄女提起过的那个什么洢州学子? 邱儆一拍脑袋,站起身来,推门而出,来到隔壁,却看见隔壁包厢里,只有一个酒楼伙计在收拾宴席碗筷。 邱儆急忙问道:“小二,刚才在这间包厢里用餐的学子们呢?”
酒楼的店小二不明所以,说道:“他们已经走了。”
邱儆急道:“走了?朝哪个方向?”
店小二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个...下走不知。”
唉,晚来一步,竟然错过了。 邱儆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下楼结账。 刚出酒楼,急促马蹄声便由远及近,一辆豪华马车奔驰而来,沿途行人纷纷避让——敢在长安城里这么纵马奔腾的,只有达官显贵。 吱—— 马车在邱儆前方骤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位额头满是汗水的华服管家,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邱儆双手,急声道:“邱医官,我家主人热毒发作,请您快、快跟我去府上!”
虞国的顶级医官地位超然,本职工作就是奉皇帝之命为人治疗,一般的大臣甚至没有资格强求医官问诊。像这种当街拦路的行为,更是不合规矩。 邱儆皱眉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燕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