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浏览过脑海中记忆殿堂的资料,继续说道:“将军有没有见过,长期吃不到盐的人。”
“当然见过。”
燕云荡隐隐猜到了李昂要说什么,点头道:“长期不吃盐,会四肢无力,面色苍白,恶心呕吐。 再强壮的汉子,一年半载吃不到盐也要变得虚弱无比,上不了马,提不动刀。”
“正是这个道理。”
李昂说道:“人必须要每天从饭菜、水源中,获取类型不同的养分,方能维持体内平衡。 一旦吃少了,或者吃不到,就会变得虚弱,乃至生病。”
“平衡阴阳五行、气血津液么?”
燕鳞点了点头,他作为先天境武者、右金吾将军,从小在军中长大。 李昂说的这些内容,和军中传授的炼体之法,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倒是不难理解——炼体初期也要复用方剂、进行药浴。 “可...” 燕鳞皱眉道:“我父亲所食用的菜肴餐点,都很正常,荤素均衡, 这段时间在医师劝诫之下,酒也不再喝了。”
“菜肴是正常,但国公的问题,出在肠胃。”
李昂无奈道。 燕云荡的巨幼细胞贫血,有两种可能,一是缺乏叶酸——即维生素b9。 二是缺乏维生素b12。 叶酸每天的需要量为200~400µg,人体内储存的叶酸够四个月使用,只要每天摄入新鲜蔬菜(蔬菜过度烹煮或者腌制会导致叶酸丢失)就不会有问题。 而维生素b12,由自然界微生物合成而来,是唯一一种需要一种肠道分泌物帮助才能被吸收的维生素。 它在人体内的储存量约为2~5mg,每天的需要量仅为0.5~1µg,并且还可以重复吸收。 就算是个不吃肉的素食者,也至少需要10~15年的时间才会发展为维生素b12缺乏。 燕云荡并不是素食者或者平时只吃荤食, 他的菜谱正常, 也就是说,不管他的巨幼细胞贫血,是由缺乏维生素b9还是缺乏维生素b12引起的(这两种病因只能通过血液检查等方式鉴别,现在没有条件), 他的肠胃吸收功能,都必然出现了问题! 如果是叶酸不足,那就是小肠病变影响叶酸吸收。 如果是维生素b12不足,那就是肠胃的内因子缺乏,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 “假设一个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不管吃多少盐,都无法维持体内平衡,那么他就会不可逆转地虚弱下去。”
李昂说道:“同理,燕国公的肠胃出了问题,不管吃得再均衡,气血还是会变得不足。”
“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下焦需降浊,中焦需活通么?”
一旁的邱儆喃喃自语。 他说的下焦中焦,指的是《黄帝内经·灵枢》中,胸腹部分为上焦、中焦、下焦三个区域,膈上为上焦,胃部为中焦,胃以下为下焦。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
“那李小医师有什么办法么?”
燕鳞紧抿嘴唇,态度恭敬地拱了拱手,严肃认真问道。 “办法...很难说。”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暂时之法,是多吃煮熟且没有煮太烂的牲畜内脏、蛋、鱼、梨、包括浪穹诏波棱菜在内的各类蔬菜、牛肉、猪肉、鸡肉、豆腐等等。 但,最终能缓和乃至治愈的概率,大约只有三四成左右。”
燕鳞闻言一窒,下意识攥紧拳头,沉声道:“怎么才三成?”
“肠胃疾病,不是一日一月能积攒成的。”
李昂说道:“一旦病变,极难治愈。”
“好了鳞儿,” 燕云荡打断了还欲再问的儿子,缓缓道:“我燕云荡征战沙场五十余年, 饥饿时啃过腐烂马尸,喝过泥潭污水,连观音土乃至妖魔血肉都吃过, 没有肠穿肚烂、能活到古稀之年已经是昊天眷顾。 脏腑病变,三成治愈希望够多了。”
他深深地凝望了李昂一眼,问道:“李小医师,如果这贫血恶疾迟迟未愈,我最后会怎么样?”
“...恶性贫血中短期内不会直接致死, 但如果没能好转,可能会持续地乏力、嗜睡、手脚麻木、黄疸。”
李昂低声道:“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会精神萎靡,乃至...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
燕云荡哑然后仰,脸上浮现古怪笑意,“哈哈哈,年轻的时候,我那些行伍同袍就成天笑我‘武疯子’、‘武疯子’, 想不到他们都老死或者战死了,我也真的要变成疯子了...” “父亲!”
燕鳞双目通红,哽咽一声,却迎来燕云荡严厉如刀的目光,“站好!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燕鳞下意识地挺胸抬头,笔直站立,脸颊浮现用力咬紧的下颚轮廓。 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燕云荡情绪复杂地微抿嘴唇,凝望李昂道:“还是谢过李小医师了。 至少让老夫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
李昂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其实他说的三成治愈概率,基本上是得了叶酸缺乏症,能通过大量补充叶酸缓解。 如果燕云荡患的,是胃黏膜萎缩、胃液中缺乏内因子,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而产生的恶性贫血... 那就完全没办法了。 维生素b12是一种含钴的红色化合物,其原子结构极为复杂,有181个原子,在空间呈魔毡状分布。 想要人工合成维生素b12,需要先合成维生素B12的各个局部,然后再把它们对接起来。 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没可能达成。 “燕九,你去库房一趟,然后再代我送送李小医师吧。”
燕云荡长叹一声,抬手让同样哽咽的老仆管家,代他将李昂送出门去。 老管家先去了趟库房,再回到大厅,带着李昂前往后院侧门。邱儆也在旁陪同。 走到门口时,老管家突然站定,朝李昂深鞠一躬,“多谢李小医师了。”
“哪里...” 李昂轻叹一声,还了一礼,犹豫道:“如果国公府要用鸽子按我的方法进行实验,不妨多设几组,分别投喂糠皮、掺了少量糖的糠皮、掺了少量盐的糠皮、只投喂糖等等。 等有鸽子出现不适后,再投喂糙米。 以此检验我的说法正确与否。 至于国公的病情,我会回去再查查医书,想想办法。”
“有劳李小医师了。”
老管家感激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五张琉光钱庄的千贯飞票,就要递给李昂。 “老丈这是干什么。”
李昂推托不收,老管家却说道:“这是国公的意思,李小郎君就收下吧。 国公府在长安张贴的告示里已经说了,但凡医师开出的药方能缓和病症,酬谢千贯。 若能治愈酬谢五千贯。”
再三推辞无果,李昂只能以缓和病症的名义,收下一张千贯飞票,坐上了国公府的车辆,返回怀德坊。 ———— 夜已深,李昂躺在卧室床上,看着纱窗外的星空,嘴唇微抿。 傍晚的时候,燕国公府的仆役又来了一趟,将那匹寄养在学宫草场的枣红马送了过来。 枣红马属于军马,燕家稍微走一走关系,就将枣红马脱了军籍,送给了李昂,目前养在旅社的马厩中。 这也让李昂的情绪更加复杂——恶性贫血病症的治疗方式,是每天口服或肌肉注射维生素b12,终身用药。 但不管是人工合成,还是从链霉素、新霉素、氯霉素等抗生素的发酵废液中提取维生素b12,都需要成熟的生物化学技术与现代化工体系。 何其难也。 “时代啊。”
李昂不断筛选着记忆宫殿中的诸多资料,依旧觉得难如登天,不由得轻叹一声。 房间另一侧床上已经睡着了的柴翠翘翻了个身,不知梦到了什么,嘀咕着接话道:“时代在召唤...” 嘿,你这丫头偷学我平时说话是吧? 李昂扫了眼裹成一团的柴翠翘,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所说的时代,既是指缺乏生物化学基础和化学工业基础, 又是指...观念。 ‘输血治疗,理论上确实能暂时缓解恶性贫血病人的一小部分症状, 但不能从根本上治疗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另外,宗师境武者接受普通人血液是否有效也是个问题,血凝集风险也要考虑。 最重要的是, 虞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从他人身上抽血,输入体内,会不会被认为是和前隋时期魔道门派一样的邪魔行径? 那些魔道也喜欢玩弄血液。’ 李昂默默想道:‘这是人,不是军马或者猪。 如果输血治疗有效的消息流传出去,在那些偏远落后、消息迟滞的地区,不知道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甚至可能会有愚人,觉得抽血等同于抽取生命阳寿,将他人血液夺来就能为自己延续生命,因此主动去残害别人...’ 李昂对于虞国人的整体医疗常识并不抱太大期望——毕竟都会有愚人,相信吃亲人股肉,可以治疗肺结核等疾病。 学宫,只有学宫,才可能尽快发展出李昂想要的化学工业, 也只有以学宫的权威与资源,才能在推广医疗常识的过程中,减少以讹传讹可能造成的伤害。 “算算时间,学宫复试,也没多久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七月盛夏,学宫复试的日子。 由于这次参与复试的,只有五千名学子,因此考试地点,被调整到了皇城墙内的鸿胪寺、太常寺和司农寺。 李昂站在皇城墙壁的阴影之下,等待着入场。 和上次一样,考生们的位置顺序打乱, 不远处的宋绍元一脸严肃,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背着什么。 翟逸明紧张不安地用脚轻踢着路沿,和同样有些紧张的杨域聊着天。 甚至连一向从容不迫的纪玲琅,都翻出了书本,趁着短暂空隙瞥了几眼。 入眼之处,完全不紧张的学子,似乎只有自己和角落里站着的那位何繁霜——她独自一人站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 说来也怪,以长安市民们的热心,或者说好事程度, 应该能很快知晓学宫初试第一名的具体信息,比如籍贯、父母职业、家中营生等等。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何繁霜的信息——哪怕是和她一起来报考学宫的幽州同乡们,也完全不清楚她的身份。 “可能是来自于幽州以外的其他地方,刻意填错籍贯信息,以隐藏身份?”
李昂脑海中闪过念头, 不过,有这个必要么? 五姓那样显赫的高门贵族子弟,都不会隐藏身份, 就算是李氏宗亲,也是以本名入学——长安宗室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有认识的人,没那个必要。 “李、李兄。”
雍宏忠的声音传来,李昂转头看去,看到雍宏忠排在自己后面,拱手微笑。 “哦,宏忠啊。”
李昂笑了笑,他是不怎么喜欢那位所谓的乐安郡主,不过对雍宏忠倒没什么恶意,“你最近还有头晕吗?”
“没、没有了。”
雍宏忠笑着说道,“我每、每天都按你说、说的方法,锻炼。没再犯、犯病。”
“那就好。你复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昂和对方随意聊着天,雍宏忠的成绩相当好,策问、经卷、诗赋全是甲等上, 但在御科的时候,他生怕自己耳石症复发摔下马背,完全不敢加速,慢悠悠骑马挪过了终点,只得了最末位的丁等下。 综合成绩在上次初试里,名列第六十位。 正当二人闲聊之际, “宏忠。”
声音由远及近,李昂和雍宏忠转头看去,却见一群衣着华贵的五陵少年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那位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仇景焕,没看到裴静。 “你怎么在这啊,找你找了半天。”
仇静焕拍了拍雍宏忠的肩膀,转头看向李昂,嘴角扬起一抹古怪微笑,拱手道:“永嘉坊,仇静焕。”
李昂拱手,淡淡回道,“洢州李昂。”
“诶呀,原来是初试第二、在御科上大出风头的李昂兄。”
仇景焕咧嘴一笑,和周围同伴们对视一眼,刻意把李昂两字读快,念成凉字,“李昂兄既然和宏忠认识,那么就是我的朋友了。 大家以后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
“哦。”
李昂的态度依旧冷淡,他并不奇怪于仇景焕的莫名敌意——既是因为初试,也是因为这位出身于永嘉坊的吏部侍郎之子,和那位乐安郡主从小就是邻居。 按照包打听杨域的说法,仇景焕是乐安郡主的追求者...之一。 “八郎,把礼物拿过来。”
仇景焕一招手,身旁同伴立刻端来两本书, 他接过书籍,笑着递向李昂,“小小薄礼,还望李昂兄不要介意。”
两本书分别是《甲乙针经》和《千金翼方·禁经》,古香古色,纸张泛黄。 雍宏忠看着医书,眉头不由得皱起,微抿嘴唇,有些生气。 李昂是医师的事情并非秘密,仇景焕送来两本医书也并非好意——《千金翼方·禁经》里面记载着咒禁之法, 而咒禁...虽然曾是太医署官设科目, 但本质上,就是原始巫术,通过跳舞、祈祷、颂唱,驱除依附在病人身上的诅咒,来给病人“治病”。 咒禁之法,是医学落后的愚昧产物,是现有医术无法治愈疾病、不得不求助于缥缈巫术的产物。 百年来随着学宫对异类的研究越来越深刻,从原始宗教中产生的咒禁法也在不断衰落,快要消亡——连太医署都打算取消咒禁科。 仇景焕送上这本书,就是为了嘲讽讥笑。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好好做个医生。 跟着仇景焕来的华服少年们,轻笑起来, 而李昂... “呵呵。”
李昂摇头笑了笑,比起生气,更多的反而是好笑。 这种少年千方百计想要引起喜欢女生的注意,而旁边同伴跟着瞎起哄的氛围。 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遥远。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彻皇城,所有士子们抬起头来,放下书本,在礼部官员和学宫教习的引导下,步入考场。 “医书就免了吧。”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无视仇景焕众人,大踏步走向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