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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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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虞听过许多情话,容貌姣好的关系,她身边从不缺乏异性,那些山盟海誓也听得双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来说,倾心之词信口拈来,就像打了个嗝,因为得到某种餍足,可能是身体上的,可能是精神上的,饱腹嗳气后悠悠消散,并没有什么分量。

  季时秋的话,在她看来亦如此。

  即使他语气认真,神态带有毅然,当然,这份毅然可能得益于他锐气的五官,说何种话做何种事都显得磐石无转移。

  但她假装信了,像所有得到允诺的女孩儿,得寸进尺地刁难:“现在?那下一秒呢,明天呢,后天呢。”

  季时秋却说:“每个现在。”

  吴虞心脏停顿一下:“你答得真刁钻。”

  但她喜欢这个回应,给予奖励般,缠绵地去吻他下巴。

  季时秋低下头来,与她唇舌纠缠。

  吴虞喜欢各色男人在她的引诱下,呼吸慢慢加重,意乱情迷的感觉,男女之情这东西大都虚幻,但这种时刻的他们,身体和大脑都足够诚实。

  每每如此,吴虞会获得完全意义上的掌控,成为某部分世界的主宰。

  他们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吴虞仍窝在季时秋怀里,而拥着她的男生依然深睡。她摸了摸他好看的嘴唇,他也没有动静,唯独眉间褶迹长久不退。

  所以吴虞也去抚那里,要用自己的手指把它熨平。

  她成功了。

  季时秋在这种持续的触碰里睁开眼睛,他戒心似乎很重,清醒得极快,眼球是清明的黑。

  “早上好啊。”

吴虞绵绵地和他打招呼。

  季时秋呼了口气,“几点了?”

  吴虞说:“应该已经中午了。”

  又问:“饿么?要不要起床?”

  “不要。”

季时秋懒懒地动动身子,虚拢住她后腰的手臂用上了实力。

  吴虞因为他的包裹笑了下:“干嘛……”

  他的鼻息和嘴唇陷到她颈边,没有说话,好像在吸氧。

  吴虞拱一下肩膀撞他下巴:“你要一辈子待床上啊。”

  嘴上虽如此,毯子下方的小腹却开始磨蹭他坚硬的位置。

  季时秋低低咒骂一句。昨天的每一次,他都没有说任意带有羞辱性质的话,但现在,他忍不了。他圈住她的手换到她身前。

  毫无征兆地陷入让吴虞轻喘了一声。

  她攥紧他衣服,企图将红潮涨动的脸深埋在他胸口。

  季时秋没让她得逞,空闲的手扳高她下巴,要看她逐渐迷失的脸。

  吴虞骂:“混球。”

  他微微笑了一下。

  早午餐一并解决,吴虞决定出去走走,来绥秀几天了,她还没好好观览过这个尚未被商业化侵蚀的古村落。

  罪魁祸首就走在她身畔,起先他们只是如先前一般平排而行,鲜有肢体触碰。今天吴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季时秋愣一下,也反扣住她的。

  别看他床技突飞猛进,但在谈情说爱上还是根青苗。

  吴虞说:“以后这种事请主动,不是所有女人都如我。”

  季时秋忽的就收紧指节,掐得她手发痛。

  这在吴虞预想之中,他现在只有她,她却已经在交代后话。

  如何不激怒他。

  她有奇怪的癖好,谈不了正常而稳定的爱恋,总是不厌其烦地靠惹毛对方中伤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的“被爱”一定要充满飓风和骤雨,永远不会是波光宁静的午后。

  她的“被爱”必须伴随着男人们的悲苦,仿若如此,才能代偿她从小到大得到的所有对待。

  路边常有一种花叫夹竹桃,或粉或白的花朵看起来清丽无公害,但她的花叶茎均有毒性,严重甚至会致人死亡。

  逛完为数不多的几间廉价铺子,吴虞买了条丝巾,仿真丝质地,印花工艺劣质,模糊不清的白色花形状似夹竹桃。

  但被她挽到脖子上后,它的价值登时翻涨百倍。

  吴虞的长相有种不流俗的高级。

  季时秋不知道她多大,但她看起来其实要比行事风格年轻,平整而细腻的肌肤多在小孩子脸上才能看见,几乎无毛孔。她就像是光面的玉净瓶,看久了呼吸会自动凝结。

  “好看吗?”

镜子里的女人扭头看他。

  季时秋无法否认,但能够含蓄:“还可以。”

  她很美。

  从第一眼见她,这就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客观的美丽让店主也凑上来称赞:“姑娘你就带一条走咯,多漂亮啊。”

  吴虞扫眼季时秋,把仇恨值引到他身上:“他只说还可以。”

  中年女人顿时目光如炬地瞧过来。

  季时秋静默两秒:“很好看。”

  好看是如此万能,好看到她讨价还价的样子都不显市侩,好看到他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挨在货架边的她目不转睛。

  吴虞没有再摘下那条丝巾。

  与季时秋前后迈出店门,这一回,他自觉地攥住了她的手。

  吴虞轻不可闻地嗤一声,他却奇怪地脸热了。挑剔的是她,指导的是她,可当他照办,讥诮的也是她。

  那一瞬间,他想甩脱算了,以此挽回和守护尊严。

  矛盾的念头马上被日光冲散了。

  女人拿着他们相扣的手遮阳,而不是她闲着的那只手。他手掌的侧面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那么亲近,自尊至此变得不值一提。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容易满足和愉悦。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渐渐远离炊烟萦绕的村庄。

  野外风很大,稻香清新,蒲苇荡漾,有只水牛被系在高木下食草,吴虞望见了,饶有兴致地朝那走。

  本意是为看牛,但走至近处,牵制着牛的那棵树却更加引人注目。尤其是它的叶片,形态相当秀致,大多呈豆绿,有些已泛出青黄,吴虞伸手撷下一片。

  季时秋跟着瞟了眼:“乌桕树。”

  风大,吴虞没听清:“什么?”

  季时秋说:“树的名字,乌桕树,我们那也有很多。”

  吴虞抬头看树冠和枝形:“很漂亮。”

  季时秋说:“还没到最漂亮的时候。”

  吴虞捏着叶柄:“什么时候才最漂亮?”

  季时秋想了想:“一个月后吧,它的叶子会先变黄再变红,远远看会像开了一树花。”

  吴虞因他的描述心生遐想,想象着手中绿叶染红的模样。

  季时秋下意识道:“今年应该看不到了。”

  吴虞敏锐地发问:“为什么?”

  季时秋看她:“你会这里待很久?”

  吴虞撇了那片叶子,放平目光:“我不知道。”

  季时秋抿抿唇,再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你是哪里人?”

  吴虞说:“你没必要知道。”

  季时秋“嗯”了声,是没有必要。但女人的反骨和壁垒像钝击,闷痛令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心情变得差起来,他问:“凭什么?”

  吴虞转头,发丝飘动:“什么凭什么?”

  季时秋说:“我告诉了你很多。”

甚至死亡的欲念都共享无遗,但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煎熬就此拉开序幕,当一个人开始祈盼真正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却屡屡碰壁。

  吴虞一针见血地说:“我问你今年为什么看不到了,你回答我了?”

  季时秋哑然无声。

  “如果我说,我能在这里待一个月,等到乌桕树叶子变红,”吴虞面色变得好笑:“你呢,你要去哪,从认识你之后,你、包括你身上的一切都像是有时限。”

  “你自己没发现?”

她冷静地问。

  山脚的风大起来,稻浪如潮涌,而季时秋沉默着,好一会,他没什么情绪地启唇,“你以为你就没有?”

  吴虞拨了拨散掉的丝巾:“我当然有。你不会以为我会为你停留吧?你算什么东西。”

  季时秋垂了垂眼:“我没想过。”

  吴虞冷笑一下:“会停留的才不叫冒险,叫殉葬。”

  季时秋的眼光在短暂的激颤后变得死寂:“我知道。”

  他们手在针锋相对间,不知不觉地彼此走失。吴虞撂下一句“那你问什么”,兀自前行。

  不该问的。

  季时秋在心里懊丧,还有对自己的痛恨。

  他上前两步,重新找到她的手,吴虞没有摆脱,但她的手被风吹冷了许多,他无声无息地捂住。

  人很奇怪,对爱总伴随着矛盾的念想,都了然爱在当下,却也祈求爱能恒远。

  没被真正爱过的人更奇怪,除去矛盾,它还裹有更为痛楚的撕裂,被过往淬炼成挥向自己和对方的武器。如果一个人被刺得鲜血淋漓,还能一遍遍站起来,走向她,她才会确信她或许被爱着。

  也只是,或许。

  吴虞没有被真正爱过,从没有。

  她只坚信,晚秋之后必是凛冬,所有浓彩都会被雪白覆灭。

  可当季时秋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她鼻头微微酸胀了。身边人沉默得像不存在,可却让她心头的冰川有一角塌陷。

  他们走到湖边,期间没有半句交谈,唯独风在诉语。面前是大片荷塘,有船家干坐在岸边萧索地抽烟,吴虞被感染,也点燃一支,走过去同他交谈:“你这船载人吗?”

  头发花白的老头抬眼:“不载,拿来捞鱼摘莲蓬的。”

  吴虞问:“给你钱呢。”

  老头立刻变了说法,问她给多少。吴虞让他开价,老头报了个数字,她淡淡应允。

  吴虞叫他只载一圈就好,随后轻盈地跃上摇橹船,季时秋跟上去。老头掌起木桨,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问他们从哪来的。

  吴虞这次回答了他:“赣州。”

  季时秋看了她一眼。

  这样无声地荡游了一圈,荷花已不见一朵,叶片凋萎了一些,耷拉着半卷的焦边,沿途他们还看了那种树——来时曾见过的乌桕树,它在皖地似乎随处可见,有繁盛,有细弱,但一样夺目。

  万木走向朽败时,绥秀的山水也灵气未减,有静美的诗情画意。

  吴虞拍下一些相片。

  整个游船过程也只有手机快门音,她和季时秋一字未言。

  临上岸时,风骤然大了,卷走了她本就松弛的丝巾,吴虞发出惊讶的喉音,随后回望飘远的丝巾,它被湖心的一枝莲蓬拦住,半截淌入水里,完全浸没。

  她露出惋惜之色。

  上了岸,吴虞转身想问老头能不能再付钱去帮她将丝巾取出来。

  话还未出口,身畔扑通水响,季时秋已一头扎入湖里,毫不迟疑地游向那条丝巾。

  连撑船的老头都呆愣住,看傻眼。

  赤霞色的湖光在季时秋身上闪烁。水淋淋的,小王子一样的漂亮少年,折下那枝细长的莲蓬,单手举高。

  吴虞在发怔后变得气笑不得。

  心跳出了并不熟悉的频率,她为遮掩这点而大喊:“你不要命啊?”

  季时秋凫水而回,余晖在他身后大范围漾开。像是炫耀战利品,他冲岸口的女人晃动手臂。

  不以生死为计价,怎么称得上是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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