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层台阶。 路明非抬眼看去,这里的陶俑手持双剑,黄金瞳亮起,抖落下灰尘的同时,向着路明非扑来。 剑光织就成网,笼罩路明非。 路明非目光一凝。 这是……技巧的增幅。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剑网密集,常人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在路明非眼中却并非如此,阎罗征战九州时或许更多的倚仗无望天和强大修为,偏向于一力降十会,但在定鼎九州建立大周后,路明非入天地阁读书三年,且与天下外罡切磋,彻底弥补自身技巧上的不足,来龙族世界前,在武道技巧领域,路明非已是名副其实的大师。 在大师面前,技巧增幅一倍的陶俑,也不够看。 两尊陶俑剑客心口破碎,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陶俑黄金瞳逐渐熄灭,无力倒地。 路明非闭幕沉思片刻。 这是他一路来养成的习惯。 随着台阶的攀登,路明非体内的力量逐渐解封,只是一直到三十层,都是尚未抵达极限。 路明非感知自身体内力量浩瀚如同海洋,只是处在冰封状态,而今,冰封海洋逐渐融化,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冲出。 在每一层台阶稍停片刻,路明非借此时机快速适应解封的力量。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路明非脑海。 既然不是吸收,而是解封,如果我的龙血到了极限,进无可进,就得以这般状态攀登接下来的路。 路明非想起通天的台阶,心下一沉。 他很清楚,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再高的技巧,也没有作用。 想要登上这条通天之阶,起码,攀登者自己也得是有相对应的潜力。 路明非忽然思考起一个问题。 我的血统是什么级别? 三十三层。 路明非换剑。 与此同时他在脑海反复回顾之前的战斗。 或许这就是世界之间的区别吧,路明非是九州武学的大师,饶是以他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龙族世界的一些剑术技巧,的确有其可取之处。 诚然,在高度上无法与路明非相比,但别出心裁之处,也是令得路明非眼前一亮。 他心中一动,做出一个决定。 三十四层台阶。 两尊陶俑解封,一尊与路明非厮杀,一尊持剑不动。 技巧增强型的陶俑很有个性,他们似乎有着剑术大师的风骨,从不屑于围攻,哪怕同伴落在下风,也是在其身死后,才会上前与路明非动手。 路明非这次却是和之前不同。 他调整呼吸,注视对手,慢慢的,摆出与陶俑相同的姿势。 三十四层,与路明非对峙的陶俑,黄金瞳微微闪烁,破天荒的,竟是开口。 “善!”
路明非稍感意外,他还以为这些陶俑是不会说话的。 一言毕,陶俑恢复沉默,与路明非厮杀。 这次是路明非登阶以来,用时最长的一次战斗。 路明非时刻提醒自己,尽量避免使用九州武道技巧,而是改用陶俑们的剑法。 但这种事说来简单,坐起来可是千难万难。 习惯这种事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更何况是如路明非,习惯已刻入骨髓,形成本能,强行改变出剑角度,之后变化,有时迈出一步猛的想起,又是撤后。 如此一来,路明非战斗时出现的错漏也就愈加频繁。 但交手的陶俑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出招始终卡在比路明非稍微高出一线的程度,给路明非以充分的生死压力,又不至于太过而导致路明非无法招架最终败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陶俑黄金瞳闪烁奇异的光芒。 他生前是响当当的大剑豪,死后化作英灵,也见识过不知凡几的天才剑客。 但从没有一人如眼前的这个少年般。 陶俑看得出,路明非在压抑他的本能,这是在从头开始学习自己的剑术。 旁的不提,只是这份心性,便足以叫陶俑高看一眼。 当一个人掌握高深剑术后,往往会形成依赖,他们的剑术已足够强,无需再行学习。 像路明非这样,愿意放下他的成就,拿出莫大毅力克服惯性作用,以一个学生的姿态重新出发,只这份心性,便叫人叹为观止。 何况路明非的学习速度,更是陶俑生平仅见。 路明非和陶俑错身而过,路明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陶俑暂不进攻,持剑望着路明非,静静等待。 “原来如此。”
路明非双眼一亮,这套剑法诸多关隘要点,尽是在他心中,再走个几遍,定能融会贯通。 陶俑见路明非模样,心知这个少年已是掌握,不由点头,心下更是满意。 “此法,千业一斩。”
这是陶俑说的第二句话。 路明非双手持剑,抱拳一礼。 “受教。”
陶俑剑客欣慰点头。 他是多年之前的人,千业一斩的技巧早已消逝于历史长河,在今日的世界,怕是再无人听说还有这般剑术。 陶俑作为英灵镇守长阶,与人厮杀尽管快意,但千业一斩失传,仍是其心中难以消磨的遗憾。 不曾想还能碰到一个路明非。 厮杀时间何其短暂,路明非却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完整习得千业一斩,陶俑心中除却惊叹,便是大为快意。 颇有种吾道不孤的欣慰。 陶俑无声,缓缓摆出千业一斩起手式。 路明非肃然摆出相同姿势。 转瞬间,他们厮杀在一处。 这一场厮杀看得好生古怪。 分明招招冲着要害,为取彼此性命而去。 但路明非和陶俑,却好似很是享受。 肃立一旁的陶俑剑客,黄金瞳微微闪烁。 他看得出自家好友的状态,这是老师对学生的考验,也是两个同道者的惺惺相惜。 不过,仔细说来,更多的应当是后者。 他们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气量,尚且不足以成为路明非的老师。 最多最多,也只是有幸能与这位少年同行一段路的有缘人罢了。 是的,有幸。 陶俑不由得想往上望去一眼,半途猛地停住,强行埋下脑袋,深深的埋下。 这位少年挑战者,他所挑战的对象,可是至高的那一位。 陶俑不知道这位少年的身份,只隐约看到少年身后模糊的庞大黑影,说不出这究竟为何,但那尊贵至极的火光,叫人敬畏,想要重重跪在地上,磕长头,献以虔诚。 所以啊。 能与这样的存在同行,见证其取回属于自己的力量,甚至让自己早已消逝于时光长河的剑术,借他之手重现世间。 肃立陶俑黄金瞳闪烁不定,握剑的手,紧了松开,松开又紧。 有多久,他没感受过这般兴奋了? 真令人期待啊。 陶俑剑客的黄金瞳牢牢锁定路明非。 他眼中,路明非正将剑插入千业一斩陶俑胸膛。 黄金瞳黯淡直至熄灭。 但路明非能感觉到,这一尊陶俑,是含笑去的。 路明非闭幕许久,回忆着千业一斩的技巧,无限欢喜的情绪充斥心中,他感觉到仿佛有一扇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敞开在他面前。 果然,果然,果然如此! 路明非发自内心的翘起嘴角。 武者有武者的武道,混血种也有混血种的技巧。 不同于路明非在九州所学,千业一斩是配合混血种血统施展的技巧。 一个又一个灵感在路明非脑海涌现。 对一个真正热爱武道的人来说,能学到新的武技,见识到新的概念,不要说什么得到什么变强,只是见识到这些本身,就足够令人欢喜。 路明非正是这样的人。 有模糊的雏形出现在路明非心头,他暗暗思量。 可以确定的是,这条登天之阶,正是我觉醒血统的契机。 那么在我觉醒龙血之后,该怎么战斗? 归根结底,九州武道的基础是劲力,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若无劲力,根本发挥不出九州武道真正的威能。 我还找不到可以动用体内非人劲力的办法。 既如此,何不根据混血种,根据龙血,创造一门独有的武道! 路明非眼中精光一闪。 某种澎湃的情绪在他胸膛内翻涌。 他好似回到了九州,回到了天地阁,回到了创造开天桩的时刻。 无限的可能性有如漫天星辰在眼前闪烁。 九州武道基于劲力。 那么这混血种武道,便是基于血统。 千业一斩是具体的战斗技巧。 不够。 只有战斗技巧还不够。 只有千业一斩也不够。 我还要更多。 路明非猛的看向剩下的一尊陶俑。 他已摆出剑术起手式。 这是不同于千业一斩的新的流派。 路明非欣然一笑。 只是看着,无需解释,无需纠正,路明非便是摆出与之一模一样的。 不。 陶俑心中一动。 不是简单的复刻模仿,这位少年做的,是在我的起手式上做出改进,以更加贴合他的自身情况。 意识到这一点,陶俑心中更是翻涌起惊涛骇浪。 同时更大的兴奋也出现在他心间。 很好,非常好,再好不过! 若是我的剑术交托给这样一位存在,那是我的荣幸! “来!”
陶俑黄金瞳灼灼闪烁。 路明非眼中跳着同样明亮的火。 三十五层。三十六层。 三十七层。 路明非的剑术越来越是圆融。 “看好了!燕返!”
“尊驾,此为十六夜舞!”
“哈哈哈,轮到老夫了么,接剑!”
最初只是木雕泥塑的陶俑,在路明非改变打法,从单纯的击溃,转向为在战斗中学习后,纷纷发生了变化。 他们的话越来越多。 渐渐对路明非敞开心扉。 而且陶俑间似乎有特殊的心灵通讯方式,上层陶俑竟也知晓路明非的存在,他们等候多时,有的甚至表现出迫不及待的焦急模样。 路明非越打越是开怀。 他不喜欢看书,这点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路明非就不热衷于学习,如果学习的对象是武道的话,每一点进步,每一点收获,路明非都能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这登天之阶的攀登过程,在路明非看来,就是和一个又一个值得一战的剑客交手,在这个过程中汲取养分,印证方才习得的混血种战斗技巧。 果然,劲力和龙血有着相当之大的区别。 这个是…… 路明非盘膝坐于六十六层台阶。 对面是老者模样的陶俑。 陶俑也不急的进攻,只是静静看着路明非,黄金瞳中隐含笑意。 虽然尚未走完登天之阶,但这个少年已经得到所有英灵的认可。 他们都是一些死去多时的亡魂,除了这一身后世失传的绝学外,别无牵挂。 如今来了个路明非,对于陶俑们来说,他就是黑夜中唯一的希望。 我知道了! 路明非沉思的双眼骤然一辆。 是心魔! 路明非终于想通,混血种武道,或者说龙血武道,和九州武道的区别在哪里。 在于心魔。 每个混血种都有两个人格,为超百个半死侍做过手术的路明非对此心知肚明,混血种平时表现在外的人格是人类人格,另外,他们还有一个隐藏的龙类人格。 在路明非看来,龙类人格之于混血种,便如心魔之于武者。 人类人格代表理性,龙类人格代表兽性,两者相互对立,而混血种便是日日夜夜处在两者对立的中间态。 因此,混血种的战斗技巧,或多或少会带上龙类的影子。 单纯以人类的角度出发思考,肯定会误入歧途,无法彻底理解混血种的战斗技巧。 必须加入龙类人格的思考维度。 对路明非来说,以龙类角度出发思考什么的,完全没有经验,怎么做也不知道。 但如果将之换做心魔,路明非就太有经验了。 可以说放眼九州天下,都没有人会比路明非更有经验。 盘膝而坐的路明非手成剑指,在面前来回比划,嘴上念念有词。 对面的老者陶俑看地笑呵呵,伸手做出捋胡须的动作,却摸了个空,陶俑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陶俑,可没有胡须,摇摇头,黄金瞳中流露出苦笑之色。 真是,这个少年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琢磨剑理的老夫,一时间竟是分不清,给忘了老夫早已死去多年。 陶俑心中感慨万千,再次看向路明非,看着这个少年比划剑指,看着他毫无焦距的双眼,陶俑却好似在这空无一物的眼神中,看到万千剑气。 那是一条崭新的道路。 独属于眼前这个少年。 路明非只顾着想,完全忽略了周遭所有。 入魔和清醒,两者的中间态么…… 不对。 燕返更偏向于入魔,讲究的就是有我无敌的决绝。 也不对,十六夜舞更偏向于清醒,十六夜舞迷惑的是敌人,自身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还不对,千业一斩…… 一个又一个想法如同泡沫,生出又破灭,路明非不停否定,但他却从不曾气馁,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想法。 相反的,越是否定,路明非的双眼便越是明亮。 他能感觉到,距离自己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了。 收起剑指,转而握拳,路明非盯着瞧了许久,又把拳头展开,化作剑指。 这样子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 慢慢的,路明非翘起嘴角。 他摇摇头,啪的一拍大腿。 我都在想什么啊! 找什么精确的数值! 管他到底是更偏向于入魔,还是更偏向于现实。 哪里来的这么精确! 偏向哪边还不是看我心意。 我高兴入魔,就入魔,我高兴清醒,就清醒。 全然存乎一心。 是了,是了,是了! 再一次,当初于天地阁创造开天桩的感觉浮上心头。 路明非确定观想图景时,胆大妄为的只用一笔。 一笔分阴阳,定清浊,有过去未来。 一笔开天。 而在这一笔之前是什么? 答案在路明非心中呼之欲出。 在这一笔之前,自然是混沌。 我无需刻意寻找清醒与入魔的中间态。 我所应该找的,是这两者的混沌态。 这位来自九州的阎罗,镇压天下无一不从的武林魁首,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般,对混血种一词有如此之深的了解。 所谓的混血种啊。 就是龙类与人类之间的混沌态。 而找到这个混沌态,也即对混血种而言的,明悟本心。 这便是,龙血武道的起点。 路明非张开的手掌用力握紧,一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知道,这条路从哪里开始了。 而且,龙血武道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给觉醒后的路明非提供战斗手段。 龙血武道的意义还在于…… 路明非眼前出现体表长有鳞片爪牙外形介于人类和龙类之间的半死侍小孩。 以及始终被杀戮欲望影响血统不稳定的鬼。 路明非银针刺穴治标不治本,一人之力始终有限,不知道多少半死侍和鬼等着他,路明非就算累死也救不过来。 现在,治本的办法来了。 龙血武道脱胎于九州武道,却有其特殊之处,根基为混血种的龙血,辅之以龙类人格和人类人格的碰撞,这是一条崭新的道路,是九州的阎罗为此方世界的混血种开出的道路。 不了解龙血的路明非肯定创不出来。 太了解的话也创不出来。 比如若是路明非一上来就有四大君主级别的血统,甚至更高,路明非也不会理解普通混血种的痛苦。 这和有没有同理心没关系,只是单纯的,路明非没有处在那个环境,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没有过从无到有慢慢拥有慢慢掌握龙血的经历,所以路明非无法理解。 如今不同。 踏上登天之阶,路明非的龙血逐步解封,一点一点掌握混血种的力量。 在这一过程中,龙血武道的种子,在他心中悄无声息开始萌芽。 以至于在六十六层,路明非定下一点。 龙血武道,也自此而始。 “很开心么,小友。”
“是啊,很开心。”
老者陶俑摇头。 “可惜无酒,不然,真该与小友浮一大白。”
“这又何妨!”
路明非持剑在手,利落起身。 “无酒有剑,足矣。”
、 “哈哈哈!”
老者陶俑抚掌大笑。 “是极,是极!”
“小友所说,是极是极。”
小声一止。 老者陶俑在路明非对面摆好架势。 一瞬间,气势变了。 他不再是和蔼的老头,而是手上染满鲜血的屠夫。 隐约间可以嗅到扑鼻的血腥味。 喊杀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耳膜也要炸裂。 “老夫,八百人图!”
摄人杀气却好似丝毫都不能影响到路明非。 路明非只是恍然点头。 “难怪我说,为何这六十六层只有你一人。”
“这般气势。”
“老伯,杀的人不少啊。”
老者陶俑黄金瞳的光跳跃有如鬼火。 “哈哈哈。”
“小友。”
“你这话可就差了!”
“老夫死了不假,但老夫这双眼可还没瞎。”
“在小友面前,老夫可不敢说什么杀的人多。”
路明非淡淡一笑。 “同类之间的吸引么?”
“这么说起来,我杀了多少人?”
路明非想了想,摇头。 “记不清了。”
老者陶俑黄金瞳骤然一凝。 这感觉是…… 模糊的光影在路明非身周回荡。 像是高温下的水蒸气升腾而起。 有什么庞大的图景要在路明非身周展开。 明明是陶俑,明明早已死了,但此刻的老者陶俑,竟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砰砰乱跳。 当然,他肯定没有心脏。 这只是幻觉。 呵。 老者陶俑自嘲一笑。 老夫竟会因一小鬼紧张到这般田地!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释然。 也是。 毕竟小友是要挑战那一位的存在啊。 模糊光影在路明非身周蒸腾,有如火焰燃烧,在下一秒,却是统统化作虚无,归于寂静。 路明非暗暗摇头。 “失败了么,小友。”
老者陶俑鬼火般的黄金瞳凝望路明非。 “是啊,失败了。”
路明非回答得很是坦然。 “真可惜啊。”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
路明非说。 “本来这也只是尝试,我真正要用的,是这个。”
路明非手成剑指,点住眉心。 老者陶俑浑身一震。 这是…… 一股较之先前更为磅礴更为恐怖的压力降临。 不,在实际强度上,此时和之前,或许持平。 但此时的威压对于老者陶俑,更有着某种来自本源的压制。 是了! 老者陶俑反应过来。 这是,血统压制。 心中正是划过这样一个念头,老者陶俑的黄金瞳骤然收缩。 这……这是! 他看到路明非放下点住眉心的剑指。 他看到路明非缓缓把头抬起。 他看到一双流淌有榕江的黄金瞳。 还有。 他看到少年身后青铜与火的树。 路明非点燃他的黄金瞳,笑道。 “龙血武道,自我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