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误会夫人了。她还怀着孕，天星之前便说过，夫人懒散，每日都是睡不醒的，还说她情绪不能大起大落否则头疼、呕吐……金玉声不禁羞愧起来，她不安地站起来，注意到女人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她意识到，夫人是真心为她们着想，于是又直挺挺跪下来：“小女子与弟弟，身为优伶，命若浮萍，身如蒲柳，还偏偏踏错了路。求夫人救救我们姐弟！”

“人恒过，然后能改。我愿意帮你们，可不是白帮的。我是商人，事实都讲回报。所以，我要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玉声随即道：“不管什么事，小女子与弟弟们定会竭尽所能。”

她做好了任何准备，掌心却还抑制不住地发汗。李盏瑶：“我爱与人为善，其实不是心善，是我信佛，信三生轮回、好人有好报。我喜欢你们的技艺，认定你们未来必有大成。我要你们以后赚得的每一笔利润，都必须拿出一成贡奉给寺庙神佛。”

金玉声诧异地瞪大双眼，木愣愣地看着她。这么简单吗？“你不要觉得简单，我私心很重。只帮你们一次，却要你们终生念及我的善举，托举自己以便神佛更能聆听到我。帮你们，与我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得到的回报，却悠远绵长。于我内心，甚至有些趁火打劫了其实。不过若你应，我不仅会解决洪家之事，还协助你们建一个适合自己的小乐坊。”

“你觉得如何？”

金玉声不敢置信，觉得听错了。可那夫人的神情，温柔却认真。李盏瑶深谙，若要让一个人安安心心被人的帮助，最好是看上去自己有所图谋。她不需要他们的感激，更不需要他们心怀愧疚。“小女子愿意！”

金玉声重重拜谢，像从心底涌出的誓言，“小女子与家弟若有违誓，生当多难，尸无所葬！”

李盏瑶急忙道：“不要你立这恶毒的誓言。满是神佛看着，唯心而已。玉声姑娘，在我这儿，不要总是下跪，你与我达成协议便是神佛前我的替代祈祷者，是跪神佛的。”

金玉声莞尔道：“是。”

李盏瑶随即道：“阿兄，洪家的事，便拜托你了。”

张珩：“好。”

金玉声撇到一旁的家主，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明处理的事关乎自己，可他眼中，全然无自己。张珩看出李盏瑶的心思，便道：“我还有事，便不陪你了。”

李盏瑶点头，“好。”

金玉声连忙起身欲向张珩行别礼，张珩目光却都未停留道：“玉声姑娘不用行礼了。”

李盏瑶见金玉声有些尴尬，便道：“我们府上都没有太多礼数的。玉声姑娘不用客气。”

“是。”

李盏瑶似闲聊道：“说句题外话，既然知道洪家人在找你们，为什么还要隔三差五去外面唱呢？呆在客院岂不是更安全。”

金玉声倍感落寞地道：“不怕夫人笑话，其实每次表演我也有私心，我常会在都会唱一首小调。”

金玉声又解释道：“是我小时候，姐姐常给我唱的小调。”

李盏瑶有些诧异，她也不记得了……她对幼时的记忆，只剩下黑色的泥沼和满腔的恨意。她突然意识到，在那团阴霾下，有些星星被刻意遗忘了。李盏瑶掩饰尴尬，应和道：“是，我听阿长说你们有一个幼时失踪的姐姐。所以你是想用小调让姐姐注意到你？”

金玉声点点头，“我当时太小了，脑中也只有姐姐幼年的样貌，如今，连那副幼年的模样都模糊了。我固执的认为，姐姐走的时候，年纪比我大些，该记得的事比我多谢。比如，我的样貌，弟弟的名字，唯一会唱的小调。所以，我总会觉得，自己多唱一场，便会多一些机会让姐姐认出我。”

可她又似自嘲般道：“可其实呢，我连姐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即使你姐姐听不到，你自己却一定能听到。”

“是，”金玉声感激的望向李盏瑶，“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姐姐。我念及她时，觉得很幸福。”

李盏瑶呆呆看着金玉声。好姐姐？她都不记得了……李盏瑶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她忘了他们。“邻居们说，我生下来后，母亲便不闻不问。我的吃饭、穿衣、睡觉，都是姐姐在照顾。我很难想象，她自己都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怎么会，怎么能照顾另一个孩子呢。”

“不过，有一些事，即使是我死前，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吧。”

李盏瑶陷在椅子里，不安地看着金玉声。金玉生冥冥之中，觉得夫人异常的亲切。但她也说不清这种亲切的来源。她心内连禾禾与阿长都无法理解的苦楚，居然会觉得，夫人能懂。金玉声忍不住道：“因为我与姐姐都是女孩，母亲一直很恨我们，没有让她传宗接代。后来父亲死了，母亲更恨我与姐姐了，因为若她生了男孩，便可以入父亲的宗族，自己也不用为生活改嫁。母亲认为我克父，又听了一个算命的话，将我心肝肚脏都挖出来，再用童子尿浸泡过的稻草填满，在父亲断七这日埋在坟头，就可以保她日后只要生子都是男儿。姐姐知道了母亲的谋划，带着我，躲在野树林里三天三夜。我当时很小，可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后来母亲改嫁生了禾禾，便笑那个算命的不准。每每提及此事，姐姐总挨不过一顿打。”

金玉声提手抹掉无声的泪，又继续道：“姐姐挨完打，每次哭得最凶的却是我。姐姐总抱着我说，你看，不疼的，姐姐都没哭，你哭什么？怎么会不疼呢，很多次，她睡觉都不能躺下，因为会压到。我记得，一天夜里我半夜起来不见她，便去寻她。月亮很白很大，她就呆呆地坐在屋后望着月亮。我突然发现，姐姐也很小很小。我走到跟前才发现，她满脸都是眼泪，她像问我，也像问月亮，为什么那样的人是自己母亲呢？为什么那样的人也能做母亲呢？”

有些记忆，像冰冻的土壤被放进阳光下，慢慢融化。李盏瑶慢慢看到在巨大的阴霾下，遗忘掉落入水的星辰。她满眼泪花的看着金玉声，“是什么样的小调，你，可以唱给我听听吗？或者，你写下来，我可以帮你传给一些乐工，让他们也唱一唱。更多人听到，便多些机会……”唱给我听吧……金玉声却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