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琼峰上,簌簌落叶不断飘落。 李长寿默然无语。 帝辛之死,他推演了无数次,这只是每次都会出现的情形,故自己并未有多少触动。 但帝辛这么死…… 李长寿确实没想到,道心有些微波动。 “师祖来小琼峰,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让弟子不去干预周代商的过程吧。”
李长寿缓声道: “其实师祖大可不必来此,弟子最先想的是道门,更何况弟子已给了帝辛许多提示,不会多去干预俗世。”
鸿钧笑道:“倒是有几分封神主理人的样子了。”
李长寿轻轻呼了口气,在袖中取出了一枚枚玉符,摆在了自己面前。 “第二阵是师祖赢了。 师祖可要提第三阵了?”
“长庚不必太过认真,”鸿钧笑道,“你我各赢一阵,第三阵不如就此作罢。”
“还是开第三阵吧师祖,好不容易到我的优势局。”
李长寿也露出少许微笑,手指轻轻点过,面前玉符接连破碎。 这一瞬,在三千世界,忘情上人、江林儿、酒玖、白泽等与小琼峰密切相关的生灵袖中,各有【两枚玉符】破碎。 鸿钧笑道:“第三阵其实没什么意义,阐截终究已不会杀个你死我活。”
“师祖,我其实有几个问题。”
“哦?说来听听。”
李长寿道:“若广成子不强加干预,商这次,是不是会赢?”
“是,”鸿钧道祖没什么犹豫就应了下来,“其实贫道也仔细考虑过,让商再延续几百年又会如何。 但推算的结果是人道复苏,对天道威胁太大。 贫道不敢听之任之。”
“广成子所为,可有师祖影响?”
“贫道并未对广成子做什么,”鸿钧道祖道,“只是将推演的结果,让广成子偶然间看了几眼。 他悟性不错,对阐教也颇为在意。”
李长寿抬头看着鸿钧,目中划过少许无奈。 突然就给他气乐了。 罢了,天地这盘大局,终究是难到九成八的胜算。 “师祖,接下来我会按你预期的那般,去治广成子师兄谋害人皇、干预凡俗争端之罪。 但请师祖从此刻开始,莫要再干预南洲俗世。”
李长寿缓声道:“姬天子尊天庭,凡俗并入天庭统治,是师祖所要的结果,师祖已经做到。 弟子不会去破坏这般局面,因为这会伤害到南洲凡俗,牵连无数凡人。 但接下来。 仙人之事就由仙人解决。”
鸿钧笑意渐渐收敛,言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李长寿目光有些锐利,答曰: “你我自此达成一个共识,今后天道,不要再去吵扰凡俗凡人。 作为威胁,我可随时让人族点燃薪火反天,师祖应知晓,薪火已被燧人氏传给了弟子。 但若师祖答应,我会主动去治广成子之罪,让阐教与道门离心!”
鸿钧笑道:“若这般,你前期辛苦经营的三教之局,已是无法维持。”
“这不就是师祖的意思,不就是师祖所想?”
李长寿目中有几分神光闪过。 他道: “阐教教义本就是顺天而行,阐释天地之理,弟子从最开始,在计算一切胜算时,就已将二师叔算做了天道一方。 师祖,今日一别,以后或许就是完全对立。 今后弟子也只能称师祖一声道友,道友还请称我一声名讳。”
言罢,李长寿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也在等商周之战落下帷幕,等道祖走完这个剧本。 只有这样,才可让凡俗避开接下来的旋涡,让人族凡俗成为天道的破绽,而非自己的软肋。 此事已成,自是不必多客气。 李长寿拱手道:“就不多留道友了。”
“你可想好了?”
鸿钧道祖目中带着几分疑惑,“长庚你明明还可以继续拖下去,在洪荒体悟天地,在不得不面对贫道时,能多点把握。”
李长寿道:“道友已经逼迫到了这份上,我再不识抬举,那就太不尊重洪荒最强者了。”
鸿钧道祖默然,坐在那沉思一阵,问: “长庚,贫道其实也有些不懂。 你万事追求稳健,性子如此沉稳,为何会为金光之死,不顾一切杀圣成全天道,又为何会因帝辛之死,就变得如此恼怒。 他们与你而言,并非亲友才对。 你杀准提那次,已是与你要对抗天道的整套计划相违背吧。 还有这次,你若真的去为广成子定罪,最后定会收不住局面,造成道门分裂。 这两次,最后都便宜了贫道。 贫道将你作为对手,也将你看做是最为喜爱的小辈,才会如此多问你几句。”
“因为我不是道友,也不想成为道友的对手。 我没有执棋的资格,因为我本就只是觉得,这天地有些不对劲,想试试看能否修正。 也只是尝试罢了。”
李长寿抬手做请,已是第二次送客。 他道:“我这就让与大劫无关的亲友离开洪荒,道友若对他们出手,我会掀出九污泉之之外第二张底牌。”
鸿钧背负双手起身,注视着李长寿,笑着问: “又是哪般。”
“道友自以为稳如泰山,实际上道友所建的洪荒体系漏洞百出。”
李长寿淡然道: “我早已知不死火山之所在,鲲鹏号可以随时过去,将始凤自濒死状态撞死,以鲲鹏残躯,作为始凤涅槃的燃料,令始凤重生。”
鸿钧道祖面色骤然变冷。 “长庚,你为了对抗天道,当真是煞费苦心。”
“很多时候,我只是将这当做自卫的手段。”
鸿钧问:“那你为何,刚刚不出手救下帝辛?”
李长寿道: “救下帝辛,便是保下大商,促使人道昌盛。 我一直很想去做这种事。 尤其是燧人氏前辈牺牲之后,我推算了许多种可能,想去保住大商,甚至想过如何培养帝辛的三子【子庚】。 但这样,只是将人族引入我与道友的博弈之中,且越拉越深。 就因为道友你没有底线,你会去杀凡人,不必问任何理由的屠杀生灵。 我不敢救。 更不能救。 与其让凡人站在我这边,再次十不存一,倒不如让道友你得偿所愿,让凡俗成为天道运转的一部分。 接下来,我只要不去动凡俗,凡俗便可稳到了九成八。 退一步讲,在这个仙人都要窒息的洪荒,凡人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 他们负责好好活着就是了。 我与道友博弈,不必依靠人道光辉,也不必让他们在不知情中无缘无故牺牲。 左右衡量,只能让当代人皇受些委屈。 这是最小的损伤方案。”
“善。”
鸿钧脸上带着几分触动,露出淡淡的笑意,“你与你那个前辈终究完全不同。”
李长寿拱手做了个道揖,鸿钧道祖还了一礼。 下一瞬,鸿钧道祖化作一道光束,眨眼消失在小琼峰上。 李长寿静静地站了一阵,扭头看着棋牌室,许久才道一句: “钟,带灵娥小琼峰去玄都城,把你能接上的人都接上。”
不等混沌钟回答,李长寿身形已是随风消散。 …… ‘父王,孩儿没用。’ ‘寡人原来,不是天命。’ 谁! 水神府后院,有琴玄雅睁开双眼;正打坐的她,此刻莫名感觉有些心口绞痛。 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情形…… 燃烧了一夜的朝歌城迎来曙光,大批兵马涌入各处冒黑烟的朝歌城中,居中的座驾上,一名陌生的男子端正而坐。 街路旁沉默的百姓,街边明晃晃的刀剑,那些散发着浓郁杀气的兵卫…… 远处,此刻已成焦黑的高楼,还有高楼上那静静盘坐的尸身…… 车队突然停下,街巷前方出现了大批身穿华袍的人影,他们大多跪伏在路边。 一名有琴玄雅感觉与自己有微弱血脉牵连的老者,跪伏在地、膝行向前,敞开胸怀、高举双手,口中呼喊着: “帝辛无道,臣愿尊大王!”
微子启。 有琴玄雅豁然起身,金光闪烁间,此前只穿薄裙的妖娆身段,被修身的战甲覆盖。 提剑,有琴玄雅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但此刻有一种冲动,便是斩了那个膝行向前的不肖子孙! ——兄长的不肖子孙! 她刚推门而出,就看到了面前站着的那道身影。 “长寿师兄……” “跟我来。”
李长寿伸出右手,有琴玄雅毫无犹豫伸出左手。 纤手刚落在李长寿掌心,有琴玄雅就感觉周遭流光闪烁,如幻影般不断变幻。 乾坤挪移! 下一瞬,已是在一片云海之上。 有琴玄雅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李长寿就已道:“玄雅,你要不要跟我走,现在就做出决断。”
“师兄……我……怎么了吗?”
李长寿温声道:“没什么,只是我应该是要离开了。 你想继续在天庭,还是与我一同去混沌海? 选择前者,你就可以继续跟我做接下来之事,选择后者,你现在就会被带去天外等我。”
有琴玄雅怔了下,随之便问:“师兄需要我留下吗?”
“商国需要。”
“那、那我留下吧。”
有琴玄雅轻轻咬着嘴唇,目光有些纷乱,但随之抬头看向李长寿。 “师兄,我想留下。 不只是为了接下来要去做的事,而是玄雅觉得……师兄身边不缺人陪伴,玄雅却可在天庭中做许多有意义之事。”
“也好,”李长寿露出几分轻笑,拿了一只宝囊递给有琴玄雅,“这个收好,算是我临别赠礼。 跟我来,我先简单说下发生了何事,以及你要做何事。 你需要去杀一人,绝对不要犹豫……” 话语声中,李长寿驾云带着有琴玄雅直落九天,此刻,却已是不知不觉到了朝歌城附近。 李长寿做了个手势,点出一面云镜,与有琴玄雅一同看向镜内情形。 云镜所显的正是朝歌城的大王宫前,有一座临时搭建木台。 鼓声如雷,人头攒动。 十多面大鼓隆隆作响,一圈又一圈商民将高台围了起来,注视着高台上的那些人影。 这是一座断头台。 一名老者坐在几面大旗之前,身着紫色官服、面露倦色,却是周国太师姜尚。 姜尚正前方,那姿态绝巅、美貌无双的女子跪坐在那,被仙绳重重困缚,此刻双目空洞、低头不语。 正是妲己。 一名武将向前,不敢多看妲己,朗声道: “太师,现已查明,此乃帝辛之妖妃!祸乱朝纲,做诸多酷刑,罪不容恕!还请太师即刻将她问斩!”
姜尚却是眉头微皱,扶须轻吟。 “太师!”
台下,那土行孙跳脚大喊:“此妖女当杀!”
侧旁传来一声轻斥,却是踩着风火轮刚赶来朝歌城不久的小哪吒,没好气地骂了句: “你吵吵啥?轮到你说话了?”
土行孙挤了个难看的笑容,低头退了下去。 姜尚问:“妲己,你可知罪。”
“不知罪。”
妲己冷冷回答着,依然是头也不抬,嗓音虽轻,却能让此地所有人听清。 “我若认罪,便是给大王抹黑。 大王乃商国中兴之君,雄才大略、果敢坚毅,为大商付出了一切。 你们不过是借着仙人势力卑鄙取胜,可杀我、却不可辱我,可斩我,却不可为我定半个罪。 你们不配。”
“你这妖妇!”
那武将怒目而视,立刻就要抬手拔剑。 姜尚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注视着妲己。 一旁又跳上来了个武将,面容英俊,身形修长,提着三尖两刃枪,自是杨戬。 杨戬淡然道:“太师,不如就此成全妲己,送妲己去封神台与帝辛团聚吧。”
“可,”姜尚缓缓点头。 “不可!”
一旁突有周臣高呼,“应当先定罪!”
杨戬看向那周臣,反问一句:“定罪与否,很重要吗?”
那周臣喊道:“此乃帝辛之宠妃,害死德行高尚的姜王后,必须定罪,不然不足令天下人信服!”
妲己低着头道: “姜后勾结父兄,意图谋反,私下更是给姜桓楚书信,让姜家做出威胁朝歌城之势。 大王清理姜家,不过是为国政。 若姜后当真德行高尚,又何必以父兄之势胁迫大王?”
那周臣定声道:“妖言惑众!不知廉耻!老东伯侯那是何等德高望重!岂能容你这般污蔑!”
杨戬冷眼看去:“今日但凡在此地的,就不要提廉耻二字。”
“督粮元帅这是何意?”
“何意?”
杨戬将头盔取下,甩到了那周臣脚下,“如今周国已得了天下,武王凝聚了人皇、天子气运,师父之命已然完成。 我,天庭清源妙道真君,说周国赢得不光彩。 你可有意见?”
“你!你!”
“嗯?”
杨戬冷眼注视。 “哼!”
那周臣一甩衣袖,后退半步。 “杨戬师侄、杨戬师侄,”姜尚连忙起身做和事老,“莫要这般……” 姜尚还未安抚下来杨戬,那边哪吒又跳了出来,喊了声:“我也不干了!反正活干完了,这就回去找我爹爹!”
“你们这、这!”
姜尚顿时有些无奈,他道:“还未论功行赏,怎得就这般儿戏辞官……” 正此时,忽听一声轻笑,自侧旁天空中,有道身着火焰长裙的女仙驾云而来。 火灵圣母。 且听火灵圣母淡然道: “贫道就打了个盹儿,阐教已是攻下了朝歌城,当真厉害。 只是也不知,这十数万周军,到底是用了什么灵丹、什么妙药,今后寿元又剩几何。 阐教为了赢,就算对付凡人君王,也是真的手段尽出呢” 姜尚皱眉看向火灵圣母,也知这应是截教的高人,朗声道: “仙子说错了,是我周国大军攻下了朝歌城。”
“不一样吗?”
火灵圣母淡然道:“其他贫道不想多管,今日就想看看,你们是如何给妲己定罪,妲己又有何罪? 你们若不知,贫道一直在大商做将领,也可做个证。 妲己虽是奉命来作乱,却并未干涉过帝辛做出什么决断,你们与帝辛争位,帝辛已自刎于摘星楼上,你们何必再为难这般女子?”
有周军将领道:“这妲己敬献诸多酷刑!这便是洗不清的大罪!”
“商本就有诸多酷刑,”火灵圣母道,“帝辛以酷刑震慑朝纲,又不是害人取乐,上酷刑的也是那些商国权贵。 这些权贵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去地府的十八层地狱更惨,不过是提前享受罢了。”
杨戬注视着火灵圣母,道:“道友可是来救妲己?”
“贫道与妲己素不相识,只是瞧不过眼,特来说几句,”火灵圣母淡然道,“你们要杀她,不如就此动手。 没看出来吗? 她此刻一心求死,只愿去找自己的道侣。”
“夫妇!”
哪吒小声道,“凡人是叫夫妇。”
火灵皱眉道:“可她也算妖族炼气士。”
忽有清渺嗓音自高空传来:“妖族女子占据人族身躯,本就是一条大罪。”
火灵抬头看去,不由得面色一变。 那里,广成子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托着一枚大印,身形正缓缓而落。 火灵身周乾坤依然被禁锢。 “火灵,你可知罪?”
“广成子!”
火灵头上现出火焰凝成的长冠,一身长裙火星点点,妙目中带着几分怒意: “你此次做的如此之绝,当真不怕遭了天谴!”
广成子手中番天印骤然放大,火灵身周乾坤出现了一层无形壁垒。 这十二金仙之首徒冷声道: “既如此无礼,莫怪贫道心狠。”
言罢,广成子正要祭出番天印,那火灵圣母呼吸都有些凝滞。 杨戬微微皱眉,向前朗声道:“大师伯,如今封神劫难已不必两教厮杀!”
哪吒终究还是有些孩童心性,此时还没进入怒气状态,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是担心地看向火灵圣母和杨戬。 “杨戬,哪吒,你二人退下。”
广成子淡然一句,番天印光芒大作,对火灵横压而去。 杨戬身形一跃而起,却是没有半点犹豫,一拳砸向番天印! 金光之死,教会了他一件事。 想要坚持自己的信念,那就遵照自己的信念而行,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广成子眉头紧皱,立刻就要对杨戬点出一指! 而就在这一瞬。 杨戬身形突然顿住,撞到了一面无形地‘空气墙’;那番天印诡异地朝高空飞射,且飞速由慢转快,又在极短的瞬间化作一道流光! 广成子面色划过几分愕然,抬头看向空中,刚好看见自己的大印化作山岳般大小。 但这山岳之巅,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负手而立,似乎毫无用力地跺了下右脚。 炸裂之声此起彼伏,番天印各面出现了一条条缝隙! 下一瞬,这大印伴着漫天闷雷声,竟在高空轰然破碎! 那炸开的无数碎屑,诡异地悬浮不动! 而那道踩碎了番天印的身影微微闪烁径直消失不见,一股气息却出现在广成子身后。 广成子嗓尖颤动、灵觉乱颤,立刻高声大喊: “长庚师弟! 此事另有隐情,还请听为兄解……” ‘释’字根本来不及出口。 背后! 就在广成子背后! 乾坤裂开一条缝隙,一只大手抓了出来,直指广成子脊背。 广成子身周仙光爆涌,转身甩出数道流光。 然而,几道流光轻松穿透了那只‘大手’,大手立刻显露出了其内纸浆的色彩。 纸人! 广成子突觉脖颈一凉,旋即元神被封、神魂被困,最后的感知,就是被人摁住脖颈提了起来,随手甩向了地面。 ‘长庚师弟不是应当,被师祖所困……’ …… 几乎同时,朝歌城一处华贵的府邸中。 前一瞬还满面春风的微子启,此刻竟是额头挂满冷汗。 一把宽刃长剑抵在微子启脖颈上,就听得半声冷哼,那长剑随之划过,带起了一抹殷红。 “此子,不得入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