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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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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薄凉意铺满山坳,这时节人马踩出小径旁开满了红色野花。正逢今年稻子插秧第一天,为神君上礼,哪怕这个小小村落不能例外。

小径上领头的牛花枝招展,中间十来个精壮汉子汗流浃背用木棍扛起箱子。全都默不作声,带着刻板沉默。队伍末尾,是俩人各背个旗子。

左边那个,右手搭在同伴肩膀上,时不时打哈欠。相貌不起眼,唯独眼珠子动的勤快。背上的旗子扎得结实。

另一个晚辈摸样的后生膀大腰圆,满脸兴奋。虽说穿的新衣,仔细看依然袖口上带着油渍。走起路来肚皮颤悠悠。

“呼……嗨……”

这突如其来呼喊声让打瞌睡的赵苛警醒过来。牛儿边是上面派来的灵师,一眼相中村头水牛,这可怜的牛还不知自己要被喂神君了。

箱子里装了啥赵苛没资格知道,也许他身边三儿清楚。他们这村只有甘蔗和猎户打来的收获可以拿出手了。三儿家可是忙活了好阵子。

众人随着灵师的呼喊齐声回应,在山壁间回荡。许是灵师大人用了啥法子,这路上没有其他动静,虫子都不来咬。遥遥看去,修建在数里外山崖上的庙已是燃起香火。

赵苛咪着不大眼睛小声嘟囔:“哎呀真够快的,那山崖我可爬不上去。”

三儿探过身来兴冲冲问:“山猴子,你说这趟我们能分多少。还可以半个月不干活。想想我就乐。”

赵苛恢复半死不活状态“啧,还不是占了童子之身的便宜。我说啊,这不是村子里的事,你的脾气少说话。”

三儿是不服气的,却也没继续讨论。

队伍不紧不慢移动,等天儿开始热了,队伍到达山崖下的石梯前。说是石梯,仅仅是崖壁上开凿出的粗糙凹凸。戴面具的灵师让大伙儿停下,当赵苛纳闷要如何带着沉重物件儿上去时,只见那个个头不高的灵师抓住牛儿身上粗绳,在他目瞪口呆下借助这些凹凸连蹦带跳一转眼不见。

前面同村姓卞的一位族叔擦把汗对大伙儿说:“来,咬咬牙,背着东西爬上去。神君这回肯要我们村上供是福气。别嫌累。”

赵苛是没从周围人脸上看到高兴,这累死人的活儿。稍不留神掉下来可没人抬。

挽起袖子,不等他俩去搬箱子,卞叔阻止了他们。

“你们两个,先上去。我们随后就到。”

三儿兴冲冲头个上,手脚并用爬的老快。赵苛想客气几句,无奈卞叔没再理会。唉,叔啊,规矩不是我定的,不是我俩不敬爱老人家。

山崖不低,他闷声使劲。不久赶上了三儿,朝下看眼,其他人背着箱子很缓慢。

三儿是很快活的,像百灵鸟那样说个没完:“哎哎,山猴子。你说我们这里多少年没给饕餮喂东西了。我记得我爹小时候才见过一回,难得大祭。哈哈,早上出门时我爹可心疼我了,比我娘平时都好说话。就差没搂着我啦。可惜啊,不让我娘他们送。”

赵苛听得上头牛在叫,动静凄惨,倒是同情起奉献耕牛的人家。没了牛,春耕可不好弄。

他随口问:“真的?你爹那脾气这样做真是转了性。我是没家没业,但不让你娘送你是啥规矩。明明这是好事。”

“哎呀,八成是不让女人冲撞了神君吧。”

赵苛:“嗯……刚才还说管好嘴,你怎么直接说神君名字。小心被上面那位听见。他力气大的能飞上来,耳朵说不定灵得很。”

三儿扎实的抽自己嘴巴几下,恳求神君宽恕。

当他们快爬到顶,鲜红牛血流了下来。覆盖住陈旧血迹。赵苛再次朝下看,下面的人分成四行,把往上的石梯占满。

这山不是最高的,却是最险峻的,四面光溜溜。到了顶上,圆晃晃的山头中间有座庙。三儿和他来到庙门前,那位灵师冲他们招手,只说一个进字。

庙年头许久,新近打扫过。比起寻常民居大不上多少,赵苛觉得只有间大殿而已。打扮光鲜的牛死在门口,血朝着外面流了一路。绕开那些血迹,进到里面。饕餮神君画像前是张供桌。放满了鸡鸭鱼肉,想必是灵师放上去的。闻起来十分味儿美。

“跪。”

灵师不带感情的往外蹦字儿,他们照做。画像上的饕餮金角银目,幽蓝的身体周围祥云环绕。赵苛不敢多看,对着磕头。

啊,希望下面的人快点上来,跪太久膝盖疼啊。这地板硬邦邦的。

这样寂静无声的等了半柱香,赵苛心觉不耐烦。虽然觉得罪过,可止不住。

这时那个灵师朝门外走去,赵苛用余光偷瞄,原来其他人上来了,正稍微喘气。

赵苛心头一紧,小声且快速的问三儿:“你离家上供这事儿,你爹啥时候告诉你的。”

三儿不解的问:“昨儿晚上啊,你……”

赵苛脸色难看起来:“顺便还不让你告诉兄弟姐妹?”

三儿的面色也开始难看了,转头去瞧。那些人在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那头死牛横在中间,已然有腐败的腥臭味儿。

这时好好打量屋内,两边架子上放着不少长刀,看那形制可不是杀牛用的。

三儿惶恐起来:“山猴子……哈哈,不会的,这种事我爹不会说谎。”

赵苛用过于冷淡的口气说:“三儿,你知道我一个人,昨儿村长来找我。一样的说辞。我是家里没人,你好好想想你爹送走你的样子。”

“可,为什么神君要吃人?那不是妖怪干的事吗。”

赵苛:“你觉得,我们村子这样穷的地方,除了人,还有啥神君看得上眼。童男童女,懂吗。”

三儿眼泪出来了:“可怜我还没娶媳妇……”

“别哭了,你若愿意,和我逃出去。”

三儿抹掉眼泪,眼巴巴的看着,好像赵苛是他的救命稻草:“我,我以前来这里偷偷采药,庙后面那里有条裂缝。可我从来没试过。可是山猴子……你不会是猜错了吧。要是那样,我俩可就是重罪。”

赵苛拿把刀丢给他:“是不是,我来试探。”

众人看到赵苛靠近,笑眯眯的问:“卞叔,老跪着不干事不像回事,我来一起搬东西吧。”

那个灵师喝道:“停,回去诚心为你村里祈福就可。”

赵苛没理这茬,空气中不再是腐败味儿,反而是一股香甜。很冲。卞叔动了动嘴,终究没开口。埋头整理各种器具,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不等他细看,几个同村人面色不善的围过来。

“哎呀,别生气啊。我和三儿不懂事。刚才他催我问问啥时候完事儿,好回去请各位喝酒吃肉呢。”

赵苛这样说着,作势后退。失望的发现卞叔头更低了。

香味儿越发浓烈,转身之际,他一把扯掉旗子,对着庙里三儿大吼。

“跑!”

忽觉后背冷风吹来,他立即打滚。负责祭祀的灵师停在他三步外,石头硬被他双脚给踩碎。惊讶于赵苛能避开,他稍稍停顿。

不等赵苛再次狂奔,村里人发疯那样涌上来。拳头从四面八方打来,很快他便倒地不起。

卞叔十二分的愤怒:“大胆狂徒,敢忤逆神君。”

在拳打脚踢中不知谁在喊:“别打死了。大人吩咐要活的。”

卞叔拼命给灵师赔罪:“大人赎罪啊,实在惭愧,出了这样的人。千万请神君赎罪。”

赵苛从人群缝隙里见到三儿跑了过来。这个傻瓜。

香味儿浓郁到他闻不到别的,甚至疼痛都减轻了。是从,灵师身上传出来的?以香通神,神君自现。他记得听说过,那么,神君是快来了吧。

那个灵师抓着他肩膀,提了起来。面具后面啥都看不到。

“后生,给你机会。为神君献身不是坏事。乖乖去里面跪好,你不会疼的。”

赵苛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你说的对,如果为北国神君战死我很乐意。可是,我不想被当成猪那样卖掉。”

他恶狠狠瞪着他们的脸:“这份好差事,你们哪位想要啊。想必昨儿晚上各个争先恐后吧。”

叫骂声他充耳不闻,只顾死抓住灵师手腕连踢带咬,甩也甩不掉。村民忌惮灵师神力没人上前。

“混账。”

正如赵苛所想的,祭祀已经开始,神君等不及要来。这节骨眼不能弄死他。至少,三儿可以跑。

有人同样想到这点,在卞叔指挥下三儿被抓住捆的结结实实。

挣扎一番后,俩人重新被按到供桌前。

大门一关,灵师看也不看,在画像前念诵起古怪颂词。

三儿哭的伤心,也不知道他有几分是哭自己,几分哭赵苛。

“喂,我让你跑,你干吗傻站着。”

三儿抽抽搭搭回答:“你要被打死我跑了有啥用,你不得天天托梦吓唬我。”

赵苛有气无力说:“谁有功夫找你啊,我找外头人差不多。跑不了,认命吧。”

三儿越发伤心:“爹啊,你好狠,娘啊,我还没和你说句话就走了。”

正嚎着,只见从画像上飘出些似雾似烟的玩意儿。原本浓郁的香气瞬间阴寒透骨。画像上的饕餮似乎活了过来,在朦胧中扭曲。三儿倒在地上,睁大眼睛,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赵苛苦苦支撑,很冷,很黑,这感觉,仿佛是泥俑身上逐渐崩碎那样。这就是神君吃东西的方法?

死到临头,却没啥惦记,也许,真这样走了对我是好事。赵苛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心跳。

忽的平地起风,来势凶猛,竟轻易吹到了庙。同时天边传来怒吼声。赵苛飞出去老远,身上的疼全回来了,忍不住叫痛。

迷糊中头晕的想吐,有人抓住他手,飞快割着绳子。然后把刀塞进他手里。不等他看清,那人使劲朝他腰上一推。赵苛翻滚着落了下去。

是悬崖……他拼命去抓,哪怕手上皮肉要磨秃也不停手。身体重重的,反复在岩石上摔来摔去。耳边只听得上头灵师的咒骂声。

也就是短短呼吸间,他落到地,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摔死了。晕晕沉沉,老半天才从万分痛苦里恢复意识。

左手断了,磨得白骨森森,胸口闷痛,八成也断了几根肋骨。衣服破烂,血染红成片,不知多少伤口。赵苛右手的刀让他胳膊没伤太重。嘴里吐出血沫和牙,他找棵树爬过去。惊觉已经是晚上。

上头人没下来找他?大概是觉得肯定断气,已然无用。勉力攀着树干要站起来,撕心裂肺的痛。

在山里长大的他很清楚,夜晚是猛兽出来觅食时分。他这一身血,太好找了。现成的白食,本要爬到树上避避,完全做不到。

刀破损得厉害,他颤巍巍割开衣服,草草包扎。

风吹开云,满月照了下来。啊,祭祀嘛,当然选择这种日子。月光中,那把刀却是认识的。是家里人留下来,不多的物件。刀柄上满是粘稠的血,刻着一个苛字。

赵苛咽掉嘴里的血,坐了下来,双手握刀。只需要,等太阳出来。还是有人记得这把刀,塞给了他。默默望向村子方向,然后,不再有挂念。

半睡半醒这样硬抗,身体渐渐不支。密林夜色里兽鸣鸟啼,孤零零渗人。赵苛口渴难耐,自觉不能等天亮了。缓缓移动步子,脑中想了一想,附近山路有些印象,便瘸着腿去寻水喝。

林深树高,幸而这里没有妖王,寻常野兽总还有点机会对付。走了阵子,觉得咯得慌。兜里的二十两银子变了累赘。早知道不贪心了。他自觉自己愚钝。

不知三儿会不会丢命。他只考虑了一小会儿,寻到处小溪。瞪眼观察,并无夜里喝水的兽物。急慌慌挪过去,把嘴浸在溪水里,喝了好会儿。洗干净短刀,寻思天明后要投奔去哪儿。

两边松树上哗啦啦飞起鸟儿来,赵苛拖着腿往林子里走时,有谁在喊他。

“那位小友,我有事相托。”

赵苛是后背发凉额头冒汗,妖怪他不是没见过,鬼他怕。荒林野地,深更半夜,管他冤鬼厉魂,肯定不是善茬。脚步没停,心里叫苦。

背后有哗啦啦淌水声,确实是人的步子,沉闷的很。嗯……不是鬼,可这地儿,不该有人啊。同村的?这文绉绉话语显然不是村里人。

既然逃出来,命如浮萍,求全是没法的。他深吸口气,让痛感激起点精神。回过身去,果然是个人。

看身形是个男的,和他差不多,摇摇晃晃。似乎是怕吓跑他,没有接近。

那人拱手自顾自说:“我是清州人士,名为归名。有件急事相托。小友若肯答应,是我归家莫大恩人。”

赵苛本懒得答应,可这阴森森的情景让他无法轻易拒绝。正思量,那人靠近两步,吓得他腿肚子打颤。这人……是死人了吧,脸皮都看不到,身上一道道全是刀口,却没有血流出来。

“大哥啊!莫来求我。你是先死了,我也快了啊。你看我像能帮忙的样儿吗。冤仇有主,放过我吧。都是苦命人。”

赵苛蹲在地上,就差磕头了。

那非人非鬼的家伙接着说:“我有一友,愿与你同寿共死,结祖龙灵契。小友亦是落难之人,其中难处感同身受。能遇到,天意使然。我在家中尚有数万家私,恳请小友收下,只愿能照顾胞弟,便是我三世的恩人。”

那人手捧玉佩,直戳戳的不动了。

赵苛稍微冷静,天意?不,路是自己选的。听他刚才的话,是要自己和妖物缔结灵契?

这可不是啥好事,当了灵师,不能生孩子……混的不好结局也很凄惨。

僵持片刻,那人继续走了两步,更吓人了啊老哥。他下意识拿起刀,

自称归名的人张开嘴,露出扭曲的笑来。没了面皮这笑十二分骇人,全然没了刚才的客气。

赵苛撒腿就跑,蹿进林子里,很快跑了回来。里面隐隐的火把光芒,还有人声狗吠。惨了,到底是要捉他回去生祭不可。

他大声对归名说:“好,我答应你。和我结契。”

灵师是不能当祭品的,他只顾得上这点。归名的嘴张得更大了,呼的冒出团红色火焰。很快涨到西瓜大小,扑到他胸膛上。

“暂借你身子避一避。”

这声音滑溜溜的,十分不靠谱。随着股清香,火光渗进他体内。很舒服,手脚有了力气。

赵苛跑了起来,借着经验很快甩掉那些火光。啊,没问归名他家住哪儿,算了,钱的事有机会再说。

穿过前面山峰,离开村子,先晃荡个把月。风头过去到别的州过活。哪怕是去当土匪。

赵苛跑的远了,找棵老树爬了上去。那些人找不到他,很快会散去。

也许真是天意,今日诸事不顺,好不容易等到人声消失,树下有了动静。

树干剧震,他刚抱紧,第二下震颤,尔后开始倾斜。什么怪物,三人合抱的大树两下砍倒。他及时跳开,身体摔在地上,无法动弹。毕竟才刚融魂。

大群的狼围拢上来,个个雄健强壮,其中一头格外高大。不对啊,哪儿来的狼妖。

那头狼嘻嘻笑着:“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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