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又被皇姐们欺凌了，嬷嬷看着我身上多出来的青紫伤痕深深叹气，却又只能无奈为我上药。

没法子，谁让我的娘亲只是一个侍女，诞下我虽是难得的福气，却也难逃被父皇冷落的宿命，只能任由高位娘娘们折磨，死在了这个小破殿里。

父皇大抵也已经忘了我吧，他甚至不曾给我起名拟号，更不曾来看过我一眼，是以我只有娘亲给我起的一个乳名唤作“双至”，而我自小到大，也只有王嬷嬷在身边照料。

自然，皇姐皇兄们也不屑唤我一声八妹，便连家世稍好些的公子小姐们对我也是不掩鄙夷，可以随意欺辱一番。

看着从屋顶瓦片间隙落下来的白雪，我想着待嬷嬷敷完药后我便到别处寻一些墙底碎瓦上去补补，免得融雪过多，入春后此地不宜再栽花草。

我最讨厌冬季了。我出生在冬季，我娘亲死在冬季，许多花儿也无法在冬日开放。若非后宫奢靡能让我捡些破旧衣裳，只怕每一个冬季，我也是熬不过去的。

或许再过两年便好了，彼时皇姐们都已然到了出嫁年纪，想必不会再特地回皇宫来调教我，而我这个被遗忘的公主，即便蒙得父皇偶然想起要将我嫁出去，又有哪位公子愿娶，怕是只能在这间破殿里孤老罢了。

才过了两日，她们便又来了，说我偷窃了哪位妃子的物件，要狠狠教训我一顿。我又岂不知她们每次都会找些说辞，只为说出去能好听些。

“不知诸位殿下在惩治何人，可否允臣也瞧一眼？”

不同于以往只有打骂声传至耳畔，今日竟隐约听见一个好听男声。然而我只舒气了片刻，又转念想道或许也是来瞧我笑话的罢了。

落在我身上的拳脚渐少，矇眬间在一片白蒙蒙中看见一抹鲜红，我正想看清却始终捱不过疼痛，随后便再无意识。

再醒来后身上盖的是锦被，小厅内摆了一张新几，几上还有两套素色长裙。

我顿时忘了疼痛，问嬷嬷这些物件是否父皇差人送来，他是否屈驾来看了我。

从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我猜到了答案。父皇怎么可能想起我。

她解释说这些是福明侯碰上我被欺侮看不过去替我解了围，事后还遣人送了这些物件来。

我心中微惊，原来这世上尚存君子，不过福明侯此人，我从未听说过。

此事之后，我的处境好了不少，连入春后的围猎都有人前来请我出席。

虽说我六艺不精，但可以出宫瞧一瞧，我还是乐意至极的。

围猎场上，皇姐们与千金们争奇斗艳，我无法上场，只好在营帐旁摆弄着野花。

“见过八公主。”

身旁响起了一个熟悉的男声，我一回头便看见了他的红唇，男子生得如此唇色，当真稀奇，而他的容貌也胜过我见过的所有男子。说来可笑，我见过的男子只怕屈指可数。

“侯爷，你理会她做什么，没的失了身份。”

这个声音我认得，是三皇姐。我知道她这么一说他定然会走，所以我低下了头。

他没走，依旧停在我身边。他赞我生得清丽不必衣着素色，还陪我谈起了花草。我感激地看着他并无嫌意的面庞，不觉恍悟，或许福分本就不必双至。

又是一个冬季，我再见他时已然是他带着无数聘礼和赐婚诏书上门。听嬷嬷说福明侯几日前向父皇请旨赐婚，父皇欣喜非常，当即便应允了。

我嫁了。在他的府上，我有了自己的卧寝、恭敬的下人、成山的衣裙，而他对我也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我自然怀疑过他怎会娶我，可转念一想我并无可以令他图谋之物，我便只当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分，不再贪求其他，也不会问他缘由。

他知我喜爱侍弄花草，便特地为我在屋外亲自开辟了一小块肥沃的泥地，一块我不必再担忧会遭覆雪破坏的泥地。

成婚后无数人对我不满至极，甚至大肆谈论京中哪家小姐才更适合他。他为了让我安心，直接阻断了此类流言，并温声抚慰了几番。

往后几年我才知原来冬日可以温暖如斯，原来玫瑰在冬日也能盛开，原来尚有人将我挂碍。我想，我大概不再厌恶冬日了吧。

成婚的第六年，他反了，他杀尽了除我以外的皇宫诸人。这一刻我才知，原来他娶我是为了遮掩他的野心，令父皇对他不生猜忌。

他的家从侯府变成了皇宫，他的妻室从我变成了当初下人谈论的某家大小姐。

而我，他让我住进了我曾经妄想都不敢的高殿，封我贵妃，我却不知他留我一命是因为这六年的夫妻情分，还是因为我腹中尚存一嗣。

立后那日，我见到了皇后，她生得如骄阳一般美艳，身姿温婉端庄，二人并肩而立，果真匹配极了。

我不恨他杀尽皇室，毕竟我前半生的凄苦潦倒皆是拜他们所赐，因而一朝改朝换代，我只是在自己的方寸花圃中侍弄自己的玫瑰，偶尔瞧瞧医书，日复一日。

又是一个冬日，玫瑰开得红似血色，甚是娇艳，如同一团火焰一般令人心暖。我剪下了几支带去了御书房，想让他看看。

鲜血从他的喉口流淌出来，就如同他的双唇一般殷红。

他双目死死瞪着我，我回以淡笑：“陛下，你知道吗，这玫瑰我培育许久，刺尖茎坚，便是为了今日，你可喜欢？”

我不恨他杀尽皇室，可他不该不放过下人，不该在我面前杀害了老来清闲的王嬷嬷。

我拔出花枝打开御书房门，将染了血的玫瑰扔在地上：“谋逆国贼我已诛杀，我乃前朝皇帝八女，膝下育有一子。要恢复正统，临台殿恭候诸位。”

我被旧臣拥上了帝位，儿子被封为了皇太子。我得到了天下，养了一个后宫的面首，却再也找不到那样鲜艳的红唇。

“圣旨到！”

久违的尖利嗓音打破了我的幻想。

是了，即便再尖利的花茎，我又怎可能快得过他的手呢？

他毫发无损，我被废位禁足，回到了最初那间逼仄的破殿，而我的儿子则交由皇后抚养，如今已不知是何模样。

他赐我自尽，我终于放肆地笑起来，选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冬日真冷啊，冷得我感觉不到腕间疼痛。

银白的雪地上点点鲜红，我仿佛回想起那日一抹朱唇。那也是一个冬日。

我还是最厌恶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