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懂个屁!要救老百姓,就要先打服他们!”
枪响之后,依张志祥然高谈阔论,不知道是否也说给天上人听。
但鲁鱼头没有时间去仔细想这些,因为很快他就听到了张志祥的命令:“把那两个叛徒丢水里,然后绕山找人!才放下没多久,不会走远的!”接着就是飞快的水浪声响,听不出有多少船只。
没了船橹的小舟,就是浮在水上的笼子,鲁鱼头一刻也不能犹豫,翻身捡起水里的树干,当做船篙,他相信只要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自己的船,那艘船橹轻松一摇,就能驶出几里的轻舟。但没划动几下,憋着气的嗓子底下好像藏着一口腥甜,胳膊上隐隐传来酸痛,他感觉水底下越来越重,加大力气搅动起泥沙也无济于事,只是让身子愈发瘫软下去,不得不弯腰扶着船,喘着粗气,一天一夜的玩命奔波,让他累得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更何况驶得是一艘陈年木船,个头还不小。 “不行!不能在这里停下来!”他还剩一样东西——那股心气,活下去的想法顶着的那股心气,让操船的他像个学游泳的孩子,在船体之后留下长长的波纹,自己也尽可能往船头靠,至少离身后的追兵远一些。
“在这里!”他还是被发现了,但他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呼喊声被山体阻拦,震荡在耳边,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接着是船桨和脚步,所有人都会面朝这个方向,以便抢功劳,最后就是枪声,那时自己应该也就会像船上两个人一样倒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呢。 鲁鱼头的想法没错,枪声在两下船桨声之后,穿过树叶划破了呼喊,但他没有任何疼痛,倒是身后的波浪翻涌起来。 “在这里!”
又是一声尖锐到耳朵疼的喊叫,鲁鱼头这才发现,喊出来这一声的是个女人,就在远处歪脖子柳树下,突然出现的小船上,虽然灰头土脸,却看得出污泥下覆盖的雪白面容。 “金。。。如玉!”
鲁鱼头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但再看到船上人的时候,又突然醒了过来,好像迷迷糊糊的耕夫,被清晨的太阳照耀在脸上,听到了窗口的鸡鸣,手上也有了力气,即便身下一艘破船,也像是扬起风帆。
又是一声枪响,背后又是一阵推着自己向前的浪头,鲁鱼头转身瞥上一眼,搅动着泥沙的湖水中泛起红色的小漩涡,还有船尾多出的两个洞眼,让他下意识站起身子,不忘回头拿住那个包裹,瞄准了不远处的坚实山石,也看见了小船上金如玉身后,一动不动举枪跪射的张百无,还有将船橹横打在船尾,随时准备起程的陆四妹,便长舒一口气,倒退两步,飞身跳了过去。 距离还是有些远,他的一条腿踩进了滩涂之中,但好歹稳住身子,蹲在了石头上 “咱们过去!”陆四妹看鲁鱼头腿上已经沾满了泥,抬起一脚来都像是千斤重,慌忙想把船头调转过去,不顾张百无随着晃动几乎趴下的身子,结果就这一刻的偏差,船身就蹦起两块碎木片。
山坳转弯处已经出现了大块的阴影,阴影里几条船慢慢露出头,看不清上面的人数,只听得机械嘈杂,沙沙作响。 “张志祥连你们老连长都敢杀!你们还帮他做甚!”张百无没有再起身,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起身的机会了,原本放几枪只是下马威,现在山坳被占住,自己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对面的火力,干脆腾出一只手将探在船外的金如玉拉回来,自己夺过陆四妹手里的船橹,如同一杆长枪捅到船外,要让鲁鱼头拉着。
但他没想到的是,鲁鱼头忽地将手里布包飞出,不偏不倚落入金如玉怀里,看着三五步远的船橹伸手,但却没有拉着船舷上来,反倒突然发力,把船橹从陆四妹手里夺了过来,狠狠插入水中,撑着湖底借力,像只顺竹竿而上的猴子,飞身落入了船里,还不忘回头拔出长橹,不顾随时可能到来的枪响,奋力摇起了船,竟然也能把小船再度推向了湖中央。 “你没事吧?”陆四妹满脸焦急,却又不知所措,原本又想摇船,又想去搭救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被夺去了摇船的家伙,要救的人反而自己跳了上来,激动地跪坐在船舱里,想要不顾一切的上去说些什么,心里却知道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候,浑身酸痛愈发清晰,刚问完一句,便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不让眼泪流下来,默默伸手帮鲁鱼头捋下裤腿上的污泥。
但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鲁鱼头的裤管,就被张百无塞进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分量很熟悉,是一把土制手枪。突然到手的武器也让陆四妹明白过来,想要靠近鲁鱼头的想法顷刻间消逝,转而下意识双手握住枪柄,伏于船舷,露出蛇一样的眼神。 “你盯着周围有没有水鬼,我打掩护,摇船的加把劲,金姑娘把怀里的东西藏好。”张百无与鲁鱼头摇船的节奏相契合,跪姿想当的平稳,连嘴唇看起来都没有动一下就说完了,片刻停顿,又嘱托一句,“那东西重要,比命还重要!”
金如玉没有答话,把布包藏在前舱的凹槽里,与此同时,湖湾里响起了追击的号令,不是呼喊或是枪声,而是嘹亮的金属音,把即将落下的太阳都叫住了,让它慢些。 尽管鲁鱼头已经几乎和船底贴平,金如玉低着头,陆四妹放眼船前,已经摆好了架势,但听到这声音,无一不感到心惊,那声音回荡在云霄中就像是千军万马一般,踏着潮水滚滚而来,不由绷紧了身子,等待一场恶战。 面朝声音来源的张百无也怔住了,但他并非为那一声嘹亮着魔,相反却是皱着眉头,双手青筋暴起把土制枪柄都压得有些发弯,未及让人反应抬手一枪,火舌冲着湖湾口的阴影闪烁,应声响起落水的“扑通”响动,也终于让那声音停了下来。 鲁鱼头如同被吊着脖子的人突然踩到了地,一口气喘得都舒服了些,刚想叫好,却见张百无缩回了船舱里,由跪射姿态变为背靠船舷,数着手里洋枪还剩多少子弹。 “竟然敢吹冲锋号,真是反了他们!”
他喃喃自语,仍然咬牙切齿,背后又传来水花声,如燎原般朝四周铺开,勾勒出湖湾的轮廓,一时数不清多少条走舸似万箭齐来。
鲁鱼头没有慌乱,低头准备看看张百无有什么办法,但还没发问,却听张百无答:“快走!只剩五发子弹了!”“什么。。。”
鲁鱼头没听明白,手里不自觉地停下了船桨,还想再问地时候,却被张百无皱眉一瞪,便闭上了嘴,衣角卷着风,把船橹摇得像风里的树苗,船上两个姑娘没能像张百无那样做好准备,在船舱里东倒西歪,手枪从陆四妹的怀里飞出,才让她勉强扶住身子,但金如玉却是重重摔在船舱里。
陆四妹最先有了动作,身子娇小而灵活的她,也是在太湖里打家劫舍的,才摸到船底就弄明白了船晃动的规律,翻身滚过,从船头到船尾,再抬头已经是鲁鱼头脚边,不知何时又将脱手的枪紧握在手中,借船尾架着胳膊,已经瞄准了最前头的一艘。 但就在她信心满满同时怒气冲冲的时候,又是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枪身,未及她看明白怎么回事,便要将她的手枪缴过去。 陆四妹反应也快,手指发力像抓在山岩中的根茎,将那只大手连同手枪一齐扣住,左手横抡起胳膊肘就冲着黑影的脑袋过去,那黑影虽然也立起胳膊肘抵挡,却终究吃了慢半拍的亏,被陆四妹这纤细的胳膊压制在了船尾,不能动弹。 “别开枪!”终于,黑影说话了,闷闷的声响再加上陆四妹手上绒绒的手感,让她意识到这人是先她一步,翻身而来的张百无。
但陆四妹还没来得及问话,追在身后的船上倒先是一点火星,接着子弹划破空气的啸叫,裹挟着船尾的碎木头,竟然恰好打在张百无手中的洋枪上,听得扑通落入水中一声,让陆四妹也没有了问话的想法。张百无却没有伸手去寻已经落水的武器,反而很适时的压下陆四妹的手枪,扯着上身的那件酒红色薄衫,半扬起到空中缓缓落下,盖在刚从船舱爬起来的金如玉脑后,好像夜色降临。 “轻轻的划,不要太用力,朝山脚靠过去藏着。”张百无身子上还裹着薄衫的一角,盯紧亮过火星的方向,用几乎看不到的动作,瞥了眼山北侧的一团漆黑,逐渐随着黄昏慢慢拉长,鲁鱼头也不知是如何就领会了张百无的意思,摇橹的幅度变小,不再掀起一点点水花,显得轻快起来,渐渐地,船上人终于听见了水中机械船发出的细碎声响。
“躲得过去的。”张百无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似得,又帮金如玉整理了一下薄衫的边角,让陆四妹看了心里没来由的发酸,但移开眼的功夫再回头,却发现两个人突然不见了,不由揉揉眼仔细看,这才明白张百无酒红色的薄衫,在紫黑色的夜幕下,竟然与身后的湖水一模一样,让原本皮肤白皙的两个人融进了夜色里,再想起之前开枪的火舌,终于也知道了张百无的计划:跑是跑不过机械船的,打回去则更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躲在黑夜的衣袍下,偷偷溜走。
“张白虎!我看你应该叫张白鼠,整天就知道逃,有本事开枪打了我呀!就像你当年带着那帮内鬼一样!然后再躲回漫山岛当你的缩头乌龟,数日本人给你的大洋钱!来呀!来呀!”与小船上恨不得钻到湖底的几个人不同,张志祥的声音在湖湾里震荡,似乎要席卷整个太湖,他本人也脱去了上衣,双手摊开站在大船船头两个火把中间,花白的头发也跟着火焰跳动,被灼成了橙红色,配上狰狞的表情,像是一头被猎物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的狼。
那声音传到鲁鱼头耳中,好像有千斤重压在他的肩头,虽然现在的他不至于被压垮,但也不自觉地停下了摇船的动作,蹲在船尾注视着张志祥的一举一动,直到脚边又传来张百无的声音:“别停下,慢慢往边上走!他这是在吓你!周围的小船已经散开了,不能被找到,你听我的,我知道路。”鲁鱼头连忙四下打量,终于在大船队伍旁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阵涟漪,慌忙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跪坐到船尾,用尽可能小的幅度再次把船橹摇动起来。 小船成了条水蛇,在湖面蜿蜒飘荡,借着扩散开的黑暗,慢慢从大船的正前方偏移,来到了搜寻队伍的西北边,几乎和队伍并排向前。若是平时,这样的作法无异于送死,但此刻太阳落下 ,明月初生,还有大船前渔火晃动的倒影,让船上也几乎忙了大半天的人眼花,只顾着踮起脚眺望远处,再加上木船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因此一个人也没有看一眼两旁身后漆黑之中,漂浮着的大块木头。 “张大王!他们好像。。。”
张志祥摊开的双手慢慢落下,身边看风才凑上前去低声禀报。 “跑了?我知道,跑了就追,他们手摇船,还能摇得过柴油?”
张志祥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不停得扫视周围,在火把下如同渔笼前两点光亮,就连飞翔的夜鹭都逃不过,再加上德国人船上拆下来的柴油机,他就是飞在太湖上头的龙,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天色太暗,有火把反而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这边是漫山岛,那叛徒比咱们都熟悉,而且。。。”看风说话吞吞吐吐,虽然也目视周围,目光却并不敢放得太远,而是锁定在最近得几条船上,“刚才毙了的两个,有一个是作战连的连长,说话有些分量,周围可能还有人以前跟过他,现在天色暗了,散出去的话,我怕。。。”
但看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换了张志祥一记耳光,被打翻在地。 “给他逃走两次了!咱们队伍里甚至都被他策反了人,这还了得!要不把这叛徒抓住,以后不知道还要出多少叛徒!”
张志祥把腰间的衣服裹成一团,砸在半边脸已经青了的看风身上。
“是,是。。。”看风挣扎起身,无意间瞥见了侧舷方向竟然有一瞬的光点闪过。
“那。。。”看风刚想说话,但手还没有指过去,便看见张志祥一颗一颗的给手里步枪上子弹,不知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准备枪毙自己,当下把要喊出来的话又混合着唾沫咽了下去,准备再看看清楚,但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那个飘在湖面上的光点,已经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星光还是萤火,或者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