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乐城。 庆宁殿里,议好政事,伍相等人垂手告退。 “伍相公,庞枢密留一留。”
顾瑾留下了伍相和庞枢密。 “坐吧,清风在殿内侍候就行了。”
看着诸人退出大殿,顾瑾再吩咐道。 眼看着诸内侍垂手退出,伍相和庞枢密顿时提起了心。 这是要说极机密的事儿了。 “你们看看。”
顾瑾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案头一只檀木匣子,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伍相,“这是世子打发吉祥送过来的。”
庞枢密顿时瞪大了眼,世子身边,如意吉祥两大小厮,这封信是吉祥亲自送回来的! 信不长,伍相一目十行看完,紧紧绷着脸,顺着顾瑾的示意,将信递给庞枢密。 庞枢密也看的极快,将信递还给顾瑾,从顾瑾看向伍相。 “这封信是昨天半夜送到的,接到信后,朕就再也没能睡着。”
顾瑾神情凝重。 “若是照世子所言调动诸军,大当家若顺利,此后势如破竹,到年底,我大齐就能一统南北。 “可要是大当家不顺利……”伍相紧拧着眉。 要是大当家此行不顺,没能说服五溪十峒袖手旁观,五溪十峒的兵力和长沙武怀国部合二为一,对上主力调离的世子部,以武怀国之精明敏锐,不但不能攻下长沙,只怕连洪州、荆州都要危险了。 顾瑾看向庞枢密,庞枢密两眼狂热,“臣觉得值得冒险!机会难得!实在难得! “可以命文顺之部密切关注长沙战事,万一大当家此行不顺当,令文顺之部立刻顺流而下,增援世子,守护荆、洪两州,必定守得住。 “臣请求驻守扬州,若……” “给庞枢密倒杯茶。”
顾瑾被庞枢密的激动兴奋冲得上身后仰。 “老庞,安静!”
伍相有几分不满的横了眼庞枢密。 这位行伍出身,修身养性了十几二十年,还是这么容易激动,激动起来,还是一幅武夫模样! “臣有点儿失态了。”
庞枢密接过茶,讪讪干笑。 “庞枢密所言文顺之部关注增援,嗯,极好,调乔安部至扬州,其余,就照世子所言。”
顾瑾眼皮微垂。 伍相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这真是极冒险的安排。 “尉静明她们,到哪儿了?”
顾瑾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伍相问道。 第二批赶往豫章城的后援团,尉静明和刘蕊,由伍相四儿媳妇尉四太太陪同,比黄祭酒他们晚启程了十来天。 “算着行程,这会儿已经到豫章城了。”
伍相忙欠身答话。 “你写封信。”
顾瑾沉吟片刻,“黄德宽过于木讷,不擅长这些,这些就交待给你儿媳妇吧,让她主理,滕王阁文事,要热闹,越热闹越好,让她想想大当家的手段,学着些,再热闹些。”
“是。”
“这一阵子,这一趟大调动,不宜假手他人,两位就多辛苦些。”
顾瑾看向伍相和庞枢密。 “不敢当!臣份内之事,臣等求之不得!”
伍相和庞枢密急忙起身表态。 这一场冒险,成,于国于家,就是筑成了百年基业,不成,局势也许立刻就要急转直下,大齐和他们,都要直面灭顶之灾。 …………………… 滕王阁文章的评选,有了头一篇关于引用和用典的纠正点评之后,下一个十天的文章中,引用和用典骤然增多,该引不该引,该用不该用,全怼了上去,而且,这引用和用典,越偏越好,越少见越好。 不求给文章添彩,就是为了难倒你! “这哪是文章,这是獭祭鱼!还摆的乱七八糟!”
尉四太太拎着篇文章,一边抖一边抱怨。 “他还不如别写什么文章了,就把他知道的典都列出来得了。”
尉静明看了眼,失笑出声。 “你们看看这篇,为了用典,韵都不要了。”
刘蕊递了首长诗过来。 “这是成心要把咱们难为住了,哼!”
尉四太太一脸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一回的典比上一个十天多了四五倍,还有余!下一个十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幸亏你们来了。”
符婉娘抬手托着腮,看着只见典故不见文章的文章堆叹气。 “阿瑶也想来,还有鹂姐儿,她们要是在就好了。”
尉静明想着她们组队那一回,颇有几分遗憾。 “阿瑶怀着身子呢,鹂姐儿还在月子里,净想不能想的事儿,有你们三个足够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洪州,又不是翰林院。”
尉四太太将手里的文章丟在桌子上。 “太太,您的信。”
尉四太太的随侍丫头送了封信进来。 尉四太太忙接过去,一看是绢布矾过的信封,眉梢就挑起来了,急忙拿剪刀剪开,抽出信,一目十行看了,呆了片刻,将信递给尉静明。 “我们家老太爷写来的,传了皇上的话,你们也看看。”
“让咱们想想大当家的手段?”
尉静明很快看完,转给刘蕊。 “前儿黄祭酒说,回到建乐城,想到符家书楼去抄书,这几天的晚报上,好些个问这本书那本书存在哪儿,能不能让他们看看,要不,把书印给他们?”
符婉娘笑道。 “你们符家书楼那些书,可都是孤本。”
尉四太太提醒了句。 “我翁翁活着的时候,常常说,要是能把书楼里的书多印些出来,多散出去些就好了。”
符婉娘笑道。 “她们符家书楼,谁想去看都行,咱们都去过。”
尉静明笑道。 “要照大当家的手段。”
刘蕊提醒道。 “大当家赚钱的手段最多,花样百出,下手又狠。”
尉四太太想着当年那场博学之争,场外的各种赌局,越想越笑。 “那就让他们先交钱,把价儿定高些。”
尉静明笑道。 “嗯,这句有大当家的味儿了。”
符婉娘抿着嘴笑道。 第二篇评点引用和用典的文章后,多了份附录,何引用何典出自何书,何处存有此书,有想要哪本哪本书的,可到各地顺风派送铺预订,按订印书,一两银子一本。 这第二篇点评,让至少一半的洪州士子心服口服。 这点评肯定是在豫章城里点评出来的,因为第十一天一早,滕王阁工地外的连廊里,必定公布前一个十天的前三名,现场派银子时,这篇引用和用典的点评,就张贴出来了。 豫章城肯定没有这些藏书,现翻书肯定无书可翻,这点评,全凭博闻强记! 至于那些他们只听说过,或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善本孤本书,一两银子就能买一本,这是多么大的善行! 不知道多少个一两银子汇集到了建乐城。符家、尉家、潘家、伍家等等各藏书大家的当家主母,以及国子监等处,忙着看着挑书,登记拿出,朝报晚报印坊排版印制,忙得通宵达旦。 洪州士子们忙着滕王阁的文章评选,看那些用典的点评,绞尽脑汁儿想最偏僻的那个典,还要忙着掂量着买哪本书,全买当然最好,可银子难得啊! 小吏们忙着骆帅司一条接一条的新政,以及时不时看一眼士子们的热闹和笑话儿,商户们不说了,生意太多,整个洪州,忙的热闹的顾不上也没功夫留心别的。 豫章城外的大军,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李桑柔一行三四十人,过了石门后,扮作叶家药行的伙计,跟着叶安平,南下赶往龙标城。 过了石门,叶家药行这四个字的光闪程度,让孟彦清一天不知道赞叹多少回。 正正宗宗的金字招牌。 石门往南,山路崎岖,有些路段还可以骑矮马或驴,有些,就只能步行了,不管是骑马还是步行,叶安平都安排的极其妥当,该用马用驴时,都是当地的小头人,或是小土司连马带人安排好,步行时,也都由当地极好的向导领着。 叶安平和李桑柔都是一样的心急,一路上天亮前启程,天黑后歇下,有时候,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干脆就连夜赶路。 夜里赶路的时候多了,他们甚至遇到过两回赶尸的队伍。 前面是一身黑衣,沉默的赶尸人,后面一排死气沉沉的尸首,宛如活人一般,垂着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头一回是天刚刚落黑,李桑柔站在路边,仔细看着赶尸人和那些尸首。 第二回碰到赶尸队伍,是他们错过住宿,半夜里,他们脚程快,渐渐听到了前面一声接一声的阴铃声,赶上赶尸队伍,孟彦清和李桑柔在前,正准备绕过这支队伍时,长长一队尸首突然停住,阴铃声也戛然而止。 李桑柔正要停步问一问叶安平,长长的队伍前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您先走。”
李桑柔一行人加快脚步,越过赶尸人时,李桑柔微微欠身,“多谢,打扰了。”
李桑柔等人走出一段,后面阴铃声才又响起来。 黑马和蚂蚱大头几个,憋了一肚皮的疑惑,却一声不敢吭,只跟在李桑柔后面,紧紧闭着嘴,闷头赶路。 过了石门,看到稀奇不懂的,不要笑不要说话,视若不见,这是叶安平再三交待的。 天色大亮后,一行人赶到一处小村寨,在村寨外的小客栈吃饭时,黑马再也憋不住,凑到叶安平旁边,“这大太阳都出来了,能说话了吧?”
“嗯?”
叶安平正喝了杯土酒,莫名其妙的看着黑马。 “那赶尸,那死人怎么跟活人一样?我还是没看清!”
大头一屁股坐到叶安平另一边。 “那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蚂蚱从大头旁边伸头问道。 “他让咱们先走,这是什么讲究?”
孟彦清隔着桌子问道。 “我从前极少碰到赶尸的,我问问。”
叶安平招手叫过客栈掌柜,用当地土话问了几句,听掌柜解释了,谢了掌柜,看向孟彦清,“说是要是碰到煞气极重的,喜神害怕,就赶不动,就得让煞气先过去。孟头儿行伍出身,大约是你煞气太重了。”
孟彦清眉毛高抬,一边摇头,一边用手指指了指李桑柔。 论煞气重,谁都比不上大当家。 叶安平意外的看着李桑柔。 “老大杀人无数。”
大常闷声说了句。 叶安平瞪着李桑柔,“你,你哪杀过人……” “是她,她没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
李桑柔淡然道。 叶安平呆了呆,片刻,叹了口气。 …………………… 长沙城里,武将军调兵遣将,安排部署,一切就绪,却没能等来北齐大军,又过了几天,风格大变之后的滕王阁文章点评,第三回送到武将军手里。 武将军看着那篇长长的点评,和后面长长的书单,出了一会儿神,放下晚报,往后衙过去。 苏姨娘递了碗竹蔗马蹄汤给武将军,仔细看着他凝重阴沉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北齐大军还没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武将军垂眼抿着汤水。 “没来,不好?”
苏姨娘想不出其中的关窍。 “嗯,反常为妖。洪州、潭州,只余长沙一座孤城了,长沙城就是收官子之战,北齐从拿下豫章城那天,应该就开始准备收长沙这颗官子了,这会儿再拖延,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必定有原因,是什么呢?”
武将军一边说一边叹气。 “让人去查查?”
苏姨娘建议了句,见武将军没说话,就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极没见识,又想了想,皱眉道:“你上回说,李大当家在豫章城,现在还在豫章城吗?”
“一个女人,箭术是极好,可也就是一个草莽英雄而已,两军之战,不在一人一力,她在哪儿,这不要紧。”
武将军缓声道。 “嗯,朝廷那边,有什么信儿没有?你上回的折子,皇上准了没有?”
苏姨娘侧身坐到武将军旁边,柔声问道。 “朝廷……”武将军一句朝廷,后面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皇上极擅隐忍,当初他为皇子时,靠着隐忍,靠着深藏不露,靠着藏好一个一个的心腹,一个一个的后手,在先皇病重时,一起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 “现在,他还是这样,隐忍,守着藏着这一路的精锐,那一路的大军,抓着兵力粮草,等一个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的机会。”
“哪还有机会!”
苏姨娘唉了一声。 “嗯,争位和争天下,大相径庭。 “从前我常建议他,要出手,他没理会过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夺得大位。 “现在,我一趟一趟的上折子,不能再等,不能再守,要进攻,要进攻!要收回洪州,收回潭州,蜀地不能有失!唉!”
武将军一拳头一拳头的砸在榻几上。 “他大约觉得,你从前错了,现在还是错的。”
苏姨娘跟着叹气。 “争大位我是不如他,可现在是打仗,打仗!这是兵家之争!唉!”
武将军仰天长叹。 他有心无力,如困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