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丈回来了,带回了陈霂的信,那信却不是给封野的,而是给燕思空的。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心就直往下沉,他不知道陈霂会在信中写什么,但陈霂曾经在他和封野之间使过离间计,且颇有成效,知道这招管用,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否则,明明是封野派人去和谈,为何回信却是给他的,未免太不将狼王放在眼里。果然,封野盯着那封信,面色阴恻恻的,但他并没有命人先递给他,而是示意将信交给燕思空。燕思空伸手接过了信,就算一个字都还未看,他也知道这是烫手山芋,但他急于知道元南聿的安危,便毫不迟疑地拆开了。刚扫了几眼,他就僵住了。这……这哪里是敌我双方正当往来的文书,分明是吐露绵绵思念的情信,就连其中的指责都带着哀怨的味道。燕思空看得头皮发麻,当看到最后时,他浑身大震,盯着那寥寥数字,简直瞠目欲裂。封野也紧张起来:“阙忘怎么样了?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燕思空突然暴怒,腾地起身,几步走到了冯国丈面前。可怜的老头吓得一哆嗦,畏惧地看着燕思空。燕思空揪着那封信,寒声道:“陈霂想干什么?这信胡言乱语,满目污秽,他究竟把阙忘怎么样了?!”
冯国丈瑟缩道:“狼王,燕大人,老朽都按你们说的办了,其他的,我、我也不知情啊。”
“你在他营中待了那么久,你不知情?”
燕思空逼视着冯国丈,“陈霂是你的外孙,你不知情,还要谁知情?”
冯国丈急道,“我、我是受狼王之命去劝降的,楚王是防备我的,我至多……至多也只是听了几句传闻。”
“什么传闻!”
燕思空瞪得两眼通红。封野走过来,一把抢过了信,快速翻看起来。冯国丈目光闪烁,似是难以启齿,犹豫着说:“说楚王与他……往来……”他斟酌了半天的词儿,最后吐出了一句“密切”。此时,封野也看完了信,脸色骤变,一身戾气暴涨,他冷冷地瞪着冯国丈:“出去,都给我出去!”
冯国丈和所有侍卫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封野和燕思空在冷凝的空气中相对而立。封野抖了抖那封信,颤声道:“夕儿的事,我没有信你,因你当时在我心中毫无信用,做什么我都生疑,现在,我听你解释。”
燕思空冰冷地看着封野:“若不是事关阙忘的声誉,我根本懒得与你解释。”
“那就解释。”
封野咬牙道。“这不过是陈霂的又一出离间计,他故意激怒你,引你出城会战。”
燕思空握了握拳头,他不愿意相信信中所言,他无法想象,聿儿被陈霂……“陈霂写了这样一份情深款款又怨艾满满的信,指责你背叛了你们之间的情,为了救阙忘而与其互换身份,却使得阙忘代替了你与他……”封野气血翻涌,目光泄出杀意,“与他春宵帐暖、翻云覆雨。”
“他在胡说八道。”
燕思空怒道,“我与他没有劳什子的情,他竟敢侮辱阙忘的声誉,我饶不了他!”
封野深吸一口气:“冯国丈方才说,俩人往来‘密切’。”
“不可能。”
燕思空心焦不已,断然否决,“不可能。”
“是真是假,我派人去打探。”
封野将那封信团成了一团,“我不会轻易上陈霂的当,但若阙忘真的被……”燕思空脸色煞白,他紧抿着唇,连想也不敢想,但陈霂一旦发现了真相,确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如果陈霂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羞辱元南聿……他现在不敢信,不愿信,心里却早已经乱了。他强自镇定道:“旁的不论,先将人救出来再说。”
陈霂果然在信中提出要他自己去交换元南聿,但他知道封野绝对不会允许,而有过前车之鉴,他再想逃走,几乎是天方夜谭。聿儿,我到底该怎么办……——封野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有回信儿,燕思空却从别人口中得到了他最不想得到的消息,这个别人——是佘准。自冬日一别,已经过去了近百日,俩人当时分道扬镳,是因为他要去陈霂那儿“自投罗网”,而佘准则要去安顿阿力,之后他辗转多地,跟佘准彻底断了联系。佘准并不知道在陈霂营中的“燕思空”,并不是燕思空,一心想去营救,未果,当他出现在城门前,求见狼王时,带着一身的血。燕思空火速赶来,看到受了重伤的佘准,心都揪成了一团。“佘准!”
燕思空扑到床前,只见那平日里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男人,如今苍白虚弱,狼狈不堪,扔在地上的血衣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封野道:“已经请了太医为他医治,你放心,他性命无虞,早晚会好起来的。”
佘准的两个手下都受了轻伤,在一旁一脸焦急地看着。佘准半眯着眼睛,看着燕思空,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却气若游丝。燕思空哽咽道:“佘准,你是为了救我吗?你到底要救我多少次?你何不潇潇洒洒地一走了之,为何仍要回到这泥潭中啊。”
佘准摇摇头,轻声道:“我……没救出他,反累得他……为帮我,被拆穿身份……”燕思空含泪道:“这不怪你,是我无能,我与他互换身份,是为了救他,结果弄巧成拙。”
佘准努力喘息着,却是连说话也显困难:“他……他和楚王……”燕思空颤声道:“佘准,别说了,你要好好养伤,我会救出他,我一定会救出他。”
佘准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昏迷了过去。燕思空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外屋,将佘准的两个手下也叫了出去。“燕大人。”
二人拱手道,“多谢狼王、燕大人救了我们老大。”
封野道:“佘准当年救过我,应该的。”
燕大人深吸一口气:“佘准是怎么受伤的?”
俩人对视一眼,沮丧道:“老大以为在陈霂营中的是燕大人,打算去救你,他本来已经混入营中,也摸到了阙将军的位置,但千算万算,没算到……”“没算到什么。”
燕思空声音低哑不已。那人面有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说。”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没算到……陈霂会在阙将军帐中,与他……”那人偷偷瞄着封野,艰涩地说,“同寝。”
封野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一如平静的海面,却不知其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燕思空只觉得眼前阵阵发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一把抓住书架,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聿儿……聿儿真的被……是他,是他想出那愚蠢透顶的互换身份的主意,他万万无法想到,陈霂胆敢做出这样的事。封野的声音透着森冷的杀气:“说下去,阙忘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老大想将阙将军救走,却正被陈霂撞破,阙将军为了助老大逃脱,打伤了陈霂,身份被拆穿了。”
属下凝重道,“老大受了伤,为摆脱追兵,无法疗伤,以致伤势愈重,幸而、幸而及时赶到了这里。”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全身都空了,他不敢去想,元南聿为了保命,假扮成他的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过的。而陈霂又是怎样对他的。封野冷道:“阙忘可有受伤?”
“没有。”
“可有被囚禁?”
“……亦没有。”
“下去吧。”
封野背在背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俩人离开后,封野看着燕思空,沉声道:“阙忘三天前才被陈霂拆穿了身份,这段时间以来,陈霂将他当做你,对他……”“住嘴。”
燕思空恶狠狠地瞪着封野,目光赤红,“住嘴。”
封野眯起眼睛,忍无可忍道:“你是否与陈霂早有苟且,否则他怎会对阙忘做那等事!”
燕思空本就心中满是悔恨,听得这话,更是怒极攻心:“我与谁有‘苟且’,都与你毫无干系,你能奈我何?”
“你找死!”
封野厉声道。“对,我是找死,我早就叫你杀了我,你怎么还不动手?”
燕思空想到元南聿所受的苦,心肺就像是要被扯碎了,封野那句句语刀子反而已经伤他不得,因为,他早已经遍体鳞伤。封野一掌扫落了桌上的茶杯,眸中迸射出地狱般极寒的恨戾:“你若叫陈霂碰过你一下,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燕思空失笑,声音却满是痛苦:“封野,你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
看着燕思空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疯狂,封野心痛如绞,他咬牙切齿道:“你说你与陈霂清白,待我将阙忘救出来,我会亲自问他。”
“清不清白,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如何对我,我也不在乎。”
燕思空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我只要他平安回来。”
“我也想让他平安回来,可他就算回来了,也算不得平安,而这都拜你所赐。”
这句话刺得燕思空脸色惨白,他哑声道:“是,是我的错,但要问罪,也轮不到你。”
封野几步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从何时起,你对我说话,就满是刺了?你从前是巧言令色、舌灿莲花之人,能说出所有人爱听的话,怎么对我,就偏偏只剩下这样的冷硬?”
燕思空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你当真希望我回答吗。”
封野阴沉地瞪着他。“你是真的想知道,还是身为尊贵的、睥睨天下的狼王,已经受不了有人忤逆你?”
封野面容抽动,浮现狰狞之色,他伸手想去抓燕思空,燕思空却如惊弓之鸟,几步退开了,戒备而仓惶地看着他。封野被那冰冷的眼神和疏离的态度狠狠刺痛了,他希望燕思空对他说一些好话,甚至……甚至笑一笑,哪怕从前那虚与委蛇的模样,都比如今的抗拒要来得好。究竟有多久,他不曾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过一丝温暖了?可在这世上,能够捂热他的心的,偏偏只有眼前人。他突然就退缩了、妥协了,突然就什么都疲于去计较了,如果,如果这个人能对他服个软,他或许可以放下,可以不提过去的所有,他费尽心血,九死一生地走到了今天,连天子都已经对他屈从,为什么他还是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三年前,那个给女儿取名“瑾瑜”的燕思空,那个尽心尽力为他招兵买马、为他出谋划策的燕思空,心里定是还有他的,如今呢?如今那眼中,什么都没有了。燕思空低声道:“你不肯拿我去换,如今陈霂有了防备,派人袭营也只是去送死,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救他?”
封野深深凝望着燕思空:“若我救出了他来,你要怎么谢我?”
燕思空一怔,怒道:“阙忘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你亲口说他是你过命的兄弟,难道你连救他也要跟我讲条件?”
“他治下不严,又感情用事,才会身中埋伏,累及三军,我想救他,是情义,若军法从事,他不死也要罚掉半条命,为了救他,你希望我付出多少?”
燕思空瞪着封野:“你的意思是,阙忘死了也活该。”
“是他犯下大错,怪不得旁人。”
封野冷酷道,“但我仍会全力去救他,因为他确实是他过命的兄弟,但你,不要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燕思空嘲弄一笑:“你想要什么?堂堂狼王,不会告诉我,就要我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为你侍寝吧?你这摄政王做的,未免太寒碜了。”
“我要从前的你。”
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轻颤着说,“你当年背弃我,无非是因为我从靖远王世子变成了死囚,但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若……若你能如从前那般待我,我可以不计前嫌。”
封野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在牢狱中见到燕思空时,燕思空那震惊的、怜悯的眼神,再多的刑罚加身,都比不上那样的眼神令他痛苦,他从靖远王世子,变成了阶下囚,曾经他在燕思空面前有多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狼狈不堪,所以燕思空要迎娶自己那金枝玉叶的表妹,所以燕思空不肯跟他走。他积蓄在心中的所有恨与怨,多年来苦苦纠缠着他,直到今日都不得解脱。但他真的恨很想解脱。他想要燕思空就像从前那样对他,就算是为了他的权、为了他的名,也无所谓,他认了,他一辈子放不下一个无心无情的薄幸人,他也恨,他也不甘,可他也只能认了,只要他有权、他有名,他就不怕这个人再离他而去。他只是想要从前的燕思空,哪怕是在骗他,那就骗上一辈子。燕思空体会到锥心地痛,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不再为这个人起波澜,可这终究不是他能自控的,他看着封野那略带无措、又心有不甘的模样,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从前的燕思空。从前的燕思空,是什么样的?是那个还会笑、会动情、会幻想与人白头偕老的燕思空吗?那样的燕思空,早已经死于自己的愚蠢和软弱,也活该死于此。只是,亲手杀死那个燕思空的人,如今又勒令其复活,真是可悲、可笑。燕思空看着封野,他好像很久不曾好好地看过这个人了,这个曾经最亲密、如今最疏离的人,他对这个人,早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期望。他冷静地、平淡地说:“只要能救出阙忘,你要什么都能如愿。”
封野也看着燕思空,他觉得自己眼前站着一具空壳,这个人只有燕思空的表,没有燕思空的里,可他能做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甚至连一具空壳也难以掌握。燕思空低下头,从他身边擦过,走回了里屋。封野抬手想要抓住他,手却僵在了半空中,最后,只能颓然落下。燕思空返回屋内,坐在了佘准床前,看着那熟睡中的人,久久没有动弹。他这样的人,也值得有人为他三番五次的冒险吗?其实比起有人害他,他更怕有人对他好,一旦对他好,他就要加倍去还,元卯养了他四年,他为元卯献上了半辈子也无怨无悔,封野也曾对他好,所以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哪怕违背本心,也终是助封野得偿所愿。他都害怕了。他伸出手,给佘准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