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坝另外一侧是片大平原，星光下，大片麦田摇曳生辉。

此处土地肥沃，是西唐国巴郡的产粮要地，大麦田后方就是巴郡，乃至整个西唐北部最大的人口大县，阆中县。

阆中县地处巨神森林东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可说是西唐产粮重镇。

当年西唐国老皇帝御驾亲临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巴郡地区，发现了阆中地区土地肥沃，一马平川，是西唐国境内罕见的大平原地区，决定在此地开发粮食业，然而西北巨神森林时常血雨不止，水满如海湖一般，虽有连绵大山阻隔，但是大山总有低矮处，血水倒灌，导致整个巴郡地区虽土地肥沃却无人定居。

所以老皇帝就在大山上修建大坝长城阻隔血湖，命人常年驻守，在大山下开垦荒地，十数年来，巴郡已然繁荣起来，阆中也成了大县城。

今夜阆中大麦田遭贼，大坝的镇守大人接到阆中县令请求，共同调查此事，一直查到半夜，毫无线索。镇守大人于是留下一些军士协助县令，自己带人返回大坝。

“大人，鲁将军正和一位少年在餐厅喝酒呢。”

一个军士回报说。

镇守大人是个留着八字胡和短髯的中年人，忙活一晚上，也有些饿了。于是问道：“鲁将军怎么会和一个少年喝酒？”

那军士于是把晚上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镇守大人捋须沉思道：“竟有如此少年英雄！快带我去瞧瞧。”

“是。”

餐厅建在高山顶上。少年不会用筷子，用自己的小刀挑起一片被称为“酱牛肉”的肉片，吃了一口，只觉入口其香无比，不禁满脸震惊失色。

“怎么？不合胃口？”

鲁叔仁坐在对面问。

雷拐摇摇头，端起米酒饮了一口，入口微酸，但之后便是一种凛冽的甜，他忍不住一口干了。又用小刀挑起一片酱牛肉吃下，脸上流露出感动之色。这便是人间滋味，他久在山林，早已忘记这才是人应该吃的食物，而不是腥臭的山魈肉。

少年回忆起幼年时的一些礼节，于是向鲁叔仁拱手表示自己的感谢。鲁叔仁展颜笑道：“不必多礼，我看你是苦日子过惯了的人，我其实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唉，不说这些……”

“将军，镇守大人回来了。”

小兵刚通报完毕，外面就传来镇守大人的声音：“叔仁，那少年英雄在哪？”

鲁叔仁赶紧起身道：“大人，在此！”

镇守大人爽朗笑道：“下官黄道兴，拜见英雄！”

他竟然鞠躬行礼。鲁叔仁赶紧上前搀扶道：“大人何故如此？”

黄道兴拉过鲁叔仁在旁低头道：“叔仁不可无礼，你想那陈仙师何等人物，他是凝气三阶的修士！这少年如此年纪就能让凝气三阶的修士吃瘪，修为肯定还要更高，我看他是哪个大宗门外出游历的天才弟子！你千万不可因他年轻，就小瞧于他！”

鲁叔仁听后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我堂堂丈夫，光明磊落，交朋友如若都看对方身份来历，那又怎么能算真心交朋友呢？我却不管这许多，只是看这少年特别投我脾气，所以真心结交！”

黄道兴摇头苦笑道：“你啊，就是一个莽夫。”

这位镇守大人拱手侧立在旁，恭敬道：“不知英雄大驾光临我巴郡，是何缘由？”

鲁叔仁手肘推了下黄道兴说：“他好像是不怎么爱说话，大概不会回答你。”

黄道兴道：“这……原来如此……”

鲁叔仁忽然记起一事，说道：“大人，方才大坝上，陈仙师在虎衣少年身上栽了跟头，无为道派那些修士在巴郡横行霸道惯了，我怕……他们会来报复……”

黄道兴惊道：“陈仙师现在何处？”

鲁叔仁道：“他……不久前跑下山去了，估摸着……”鲁叔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黄道兴听后，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得罪了无为道派，那位无为子道长恐怕会杀了你我泄愤！”

鲁叔仁双臂怀抱，冷哼道：“他们难道还能无视王法不成？”

黄道兴望着鲁叔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强者为尊的道理呢？那无为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凝气七阶的大修士！如今怕是又有所突破！且无为道派底蕴深厚……”

鲁叔仁听到无为子这个名字，也不禁动容，在巴郡长大的人都知道宁得罪官府，不得罪无为道派这个道理。黄道兴捏紧拳头，两人都是心情沉重。

忽然大坝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鲁叔仁与黄道兴两人脸色发青，都觉得大祸临头了。

雷拐只是饮酒吃菜，眼睛盯着桌上的两根筷子，想要拿起来试一试，却又觉得自己无法驾驭这两根小小的竹棍，正在犹豫，只听外面的热闹已经吵到了这里。

“启禀大人！一群道士杀上来啦！兄弟们都被打伤啦！”

黄道兴面如死灰，鲁叔仁赶紧搀扶住他：“大人……”

黄道兴气息奄奄道：“叔仁……你快跑吧……他们……他们是冲着……”

这时，另外一只手指修长的手轻轻托住了黄道兴的手臂，雷拐对他微微一笑。不知为何，这一笑，黄道兴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餐厅大门，轰得一声炸开，两名小道士手持宝剑冲了进来，随后就是那位鹤发童颜的陈仙师。他一眼就瞧见了雷拐，眼中闪过怨毒之意。

黄道兴平稳住情绪，站定身体，清了清嗓子拱手问道：“陈仙师，如此大动肝火，所为何事？”

陈仙师拂袖抬起捂住嘴，冷冷道：“镇守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师弟，你说的少年就在里面？”

餐厅外传来的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气势磅礴！

陈仙师转身对外面的人恭敬说道：“掌门师兄，他就在里面！”

“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年轻俊杰！”

四位年轻道士两前两后抬着一副竹轿走了进来，只见轿子上睥睨双眸，以手托腮斜倚着一位道爷，他怀里躺着把铜鞘的倚天剑。

这位道爷目中极其无人，唇边两缕浓白长须垂下，胸前海髯用护髯皮套小心包着，颇有点美髯公的味道。

外边持矛军士鱼贯而入，包围了这些道士。

“哦？贫道无为子，久疏问候！”

军士们一听无为子大名，纷纷手心出汗，互相打量，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恐惧。

无为子老道嘴角含笑，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就连鲁叔仁与镇守大人黄道兴都不敢正眼去瞧无为子，可见其淫威之盛！

十数年前，巴郡这个地方还是荒凉一片，西唐的老皇帝号召国内修士前往巴郡襄助国业，无为子就是其中之一。

无为子此人心思缜密，修为高深，又深得老皇帝信任，在巴郡尽心尽力垦荒多年，又得了民心，而后建立无为道派，还请了他师尊出山坐镇，一时间风头无两，甚至连别国修行界都知道了西唐巴郡有个无为子。

可惜，几年前，老皇帝去世后，新皇帝篡位而不得民心，西唐国力日衰，无为子也没了压制他的人，行事越发嚣张，他开始凭借无为道派势力，涉足巴郡粮食产业，手里有了粮食，也就有了金钱，有了金钱，自然会有权力。

巴郡百姓的根也就牢牢掌握在了无为子手中，所以，这些驻守大坝的本地年轻军士怎能不怕无为子呢。

“得罪无为道派，也就两个选择，要么磕头赔罪，留下半个手掌滚出巴郡，要么，就留下脑袋！自己选吧！”

陈仙师冷冷出声，眼睛直瞪着雷拐，他倒要看看，这年轻人究竟有多大能耐！

“陈仙师，你们……”鲁叔仁要为雷拐说情，却被身边的黄道兴死死拉住：“你不要命啦！”

鲁叔仁眉头一皱，无为道派霸道惯了，目无法纪，他身为国家军人，却无能无力，这种痛苦比杀了他还难受。

鲁叔仁高声道：“左右不过半个手掌而已，今日为了我这新交的小兄弟，我鲁叔仁也豁出去了！”

“哦？”

无为子依旧倚在竹轿上淡淡说道：“你为他说情？”

鲁叔仁一拍胸脯，说道：“没错！我为他说情！”

无为子依旧单手托腮淡淡道：“那好，既然如此，你切下双掌！我便饶过那少年，让他完好无损地滚出巴郡，你以为如何？”

鲁叔仁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惨然一笑，说道：“双掌……双掌就双掌！”

餐厅里众人一时噤若寒蝉，鲁叔仁拔出腰间配剑，额头汗水涔涔滚落。他盯着自己寒光奕奕的配剑，也就三日前，他吩咐剑铺的师傅要把剑磨得锋利些，如今，他怎会想到，磨得如此锋利的剑，要切下自己的手掌。

昨天晚上，鲁叔仁还在家剁猪脚来着……他越想越怕，手里宝剑竟然颤抖起来……

陈仙师在旁掩着嘴冷嘲道：“鲁将军，不行的话，就让那少年帮你抵一只手，一人一只，总好过你两只手都没了……”

无为子似乎失去耐心，一个眼神扫去，四位抬竹轿的年轻道士立即屈膝，将肩膀上的竹轿放下。无为子一拍竹轿，身上的倚天剑弹了起来，被他抓住剑柄！

“铮！”

利剑出鞘！寒光一闪！

倚天剑划过一条金色弧线！

“叮！”

一柄普通的小刀格挡住倚天剑寒锋。

紧握小刀的手纹丝不动，无为子握住倚天剑的手却微微一震！

雷拐以御气护住小刀，这才让一把普通小刀能抵挡对方的宝剑。

“好强的御气！”

无为子震惊。

但表情上依旧淡定。无为子抽回倚天剑，他那一剑本欲斩断鲁叔仁双掌，虽没有用全力，可也不是寻常凝气阶的风从者能轻易抵挡的，何况倚天剑乃是师尊赠与的宝剑，而与之对抗的是一把用来切酱牛肉的小刀。

无为子取下护髯皮套，丢给徒弟，长髯柔顺飘飘，果然是美髯。双目精光爆射，无为子调动全身御气，不再保留，倚天剑爆闪！连续十八道金色剑气直冲雷拐面门！

这十八剑快如闪电，简直避无可避！

雷拐没有想要闪避，因为凡人看来快如闪电的剑气，在他看来和孩童挥舞树枝并无区别。

切酱牛肉的小刀在空中迅速画出一个大圈，这大圈竟然毫无破绽，十八道剑气瞬间被这个圈撞个粉碎！

无为子眼见少年轻描淡写就化解了自己的成名绝技斩龙十八剑，再次大惊。然而他始终不信邪，欺身而上，整个人化为一道流光，倚天剑直刺雷拐。

切酱牛肉的小刀在雷拐手中就好像神兵利器，只是轻轻一抬，刀尖与倚天剑尖正好触碰！

“叮”地一声！

刀尖与剑尖激荡开无穷御气！黄道兴和鲁叔仁被御气荡得连连后退，那些年轻道士也是纷纷后退，只有陈仙师呆呆立在原地，满脸震惊，咽了口唾沫，心说坏了！那少年竟然能和掌门师兄一战！

无为子大吼一声！怒目圆睁，开启全力！

御气倾泻在倚天剑上，雷拐手中小刀都发出咯咯咯的声响。更强大的御气在餐厅内爆发！

就连陈仙师也无法捋须保持风度了，他亦抵挡不住，抬起手臂全力抵挡，那些无为道派的年轻道士更是纷纷退到墙角，后背紧贴墙壁，满脸骇然。

雷拐侧目，见鲁叔仁他们两个凡人缩在墙角，甚是可怜，于是也不想浪费时间，收刀后撤，无为子失去抵挡的力量，顺势前冲，被雷拐一把抓住手腕。

无为子修为不过凝气七阶而已，被雷拐如今聚灵段第七阶的修为扣住手腕，自然无法再抵抗，他此刻长髯凌乱，眼神空洞，就算没有力竭，也无心再战，雷拐手中传来的力道，让他明白两人之间尚且还有巨大差距！

“你……你……”无为子大口喘息，满头大汗，喘息道：“你……你到底是谁？”

这一问，倒真让雷拐一阵迷茫，他原先确实有一个名字，只不过现在忘记了。见少年面露迟疑之色，无为子忽然抓起地上的倚天剑，大吼一声：“去死吧！”

利剑狠狠刺向少年腹部！

雷拐扣住无为子手腕的手猛然用力！“咔啦”一声！无为子手腕骨头已然断裂！疼得他另外一只手再也握不住倚天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无为子惨呼连连，雷拐便松开了手，任由他疼得满地打滚，那黑缎带一般漂亮的美髯此时也已经沾染灰尘，乱糟糟的了。

饶是鲁叔仁将军性格豪爽，如今见识到雷拐的本领，也对其多了五分敬意。

他哈哈笑道：“无为子，看来你是留不下我这双手啦，哈哈哈……”

无为子此刻疼得半跪在地上，也只能咬牙切齿。

黄道兴毕竟是文人，想事情比较周全，无为道派在本地影响力巨大，得罪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于是出来打圆场道：“掌门仙师，既然都是误会……不如……不如大家杯酒释嫌，您看如何？”

无为子跪在地上大骂道：“我释嫌你妹啊！老子他妈手都断了！你们给我等着！我师父不会饶了你们！”

黄道兴一听，打了个哈哈，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翻白眼，晕倒在地，鲁叔仁赶紧扶住他。

陈仙师带着小道士们赶紧趁机上前扶起已经疼晕过去的无为子，雷拐倒也没有阻拦，任由他们把无为子抬走。

许久，黄道兴才缓过来，在自己浑身上下摸了摸，发现自己还活着，长长出了口气。鲁叔仁抱着他问：“大人，你感觉怎样？”

黄道兴仰天长叹道：“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鲁叔仁道：“哎呀，大人，你怎么这么怂包啊！怕啥啊！有虎衣上人在此，无为道派的末日就要来了！”

黄道兴眼神涣散，指了指鲁叔仁，又指了指一旁的雷拐，闭上眼不住地摇头，好像在说：无知啊！无知！气死老夫了……

雷拐挠挠头，看着满地杯盘狼藉，似乎觉得可惜。相比于黄道兴唉声叹气，鲁叔仁却是高兴得很，见少年似乎是没有吃饱，于是高声吩咐道：“来人，摆下酒宴！”

说是酒宴，其实不过一张大方桌，几条长凳。大坝上最好的酒，就是那几坛子鲁叔仁自己私藏的米酒，最好的菜也是他自己卤的几斤酱牛肉。

大坝上最多的肉菜是兔子肉和鸡肉，蔬菜几乎没有，调味也只有粗盐，主食是馒头面条之类的面食，西唐国军费开支连年缩水，能吃上这些已经是很丰盛了。

雷拐坐下只管吃，对于他这样过惯了艰苦岁月的人来讲，这硬得可以“砸核桃”的发面馒头香甜柔软，酸涩难以入口的米酒实在清冽芬香，确实是极好吃，极好喝的。

鲁叔仁看在眼里，心说原来，他修为虽高，却不食人间烟火。鲁叔仁笑了笑，把面前一碟切好的酱牛肉推到他面前，笑着说：“吃吧，世上好吃的东西多着呢，赶明儿带你去阆中县里吃狗肉包子。”

雷拐点点头。

因为得罪了无为道派，所以鲁叔仁与黄道兴邀请雷拐在大坝居住，以防他走后，无为道派的人又回来找事。

雷拐也想趁此时间，抓紧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顺便了解一下西唐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于是便答应留下暂住。

吃完饭，喝完酒。

雷拐来到大坝上，血湖吹来寒冷夜风，彻骨冰寒，他凝望自己来时的方向，寒风吹来一丝诀别的气息。他再也回不到自己长大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