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说:春风又绿江南岸。世人都说,这个绿字用的好,勃然生机,活泼泼的跃然文中。然而这句诗里,真正好的,却是那个“又”字。这个“又”,“又”的轻描淡写,却“又”的那么残忍肃杀。为何春风是又绿江南岸?是因为春风曾经来过,绿过,然后又悄然离开,任这花团锦簇的地方,遭遇夏日的炙烤,秋风的肃杀,和冬日的侵袭。活生生把一处生机,弄的死灭了,然后春风才会回来,重新“又”绿了一遍。这个“又”字里,讲的就是万物循环,生灵的死灭又延续。由此可知,这世上没有永生不死的事物,自然生命也是短暂的一茬一茬的起落。虽然春风年年信至,但被春风吹绿的那一波生灵,却也不是去年的了。人世间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残酷残忍,却坚定不以人的意志转移,默默的周转着生命。生命周转的起点和终点,在人类社会却是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医院。人世间的悲欢,都莫过于此了。浙一医院的就医大厅,简直是整整一个人间了。在这里你会看到最多的是烦躁不安的人群,哄着孩子的大人,迷茫无助的目光和各种人情世故的来来往往。如果你觉得人间仅此而已的话,那走远一些,穿过大厅,到后面的门边,突然会发觉垃圾桶边有个人蹲着,抱着头,沉沉闷闷的哭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你不晓得他是因为家人重病没钱医治,还是因为爱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总之,悲苦、离索、纠结、恐惧、伤痛、苦难、焦灼,都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展现着。路晓珊焦灼的穿越人群。她其实最害怕来这种地方,因为来来去去的人,所有的能量都会让她感受到,一整个人间的不容易都在眼前,路晓珊偏偏又不能抗拒这些能量进入自己大脑。但今天,她完全是晃神的状态,或者说,她现在正处于人生里一个奇特的阶段里。穿过了就医大厅,坐电梯到三楼,两三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妇女在长椅上坐着,狐疑的看着四边走过的人,嘴里不断聊着关于萱儿的话题。而另一边长椅上,程浩轩抱着腿坐着,神情垂丧,身上还沾着不少的血迹。路晓珊赶忙冲过去:“哥,你没事吧。”
程浩轩茫然的抬起头,看见是晓珊,就摇摇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路晓珊凑过去,看了看程浩轩衣服上的血迹,看都是干透了的,并不是程浩轩的伤口,轻轻透了口气。可她很快意识到,这血是杜紫萱的,心又猛然被抓紧了。她和梁涵那个赌赛,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结果。当时路晓珊超越梁涵后,几乎只是靠大脑的计算,就预估梁涵会铤而走险,所以提前拉了一把后轮,本来是防患于未然的。却没想到梁涵居然这么疯狂,直接车头就打过来,恰恰被路晓珊躲过后,并没有撞到别的车,却因为切入对面车道,引发了一系列的车祸。路晓珊的车快,又带着头盔,几乎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情况。到达终点后,才发觉后面已经一片凌乱。待听路人说,因为车祸,有车撞死了人,这时路晓珊已经如坠梦魇。她满脑子唯一想到的就是要回家找程浩轩,于是慌不择路的骑着车回了家。但到家才知道,程浩轩已经打电话回来,说出了车祸,送杜紫萱去医院。这时候,路晓珊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教育厅到杜紫萱家的最佳行走路径,就是那条路,而时间也刚刚好,这被撞的除了杜紫萱,还能有谁。路晓珊飞快的冲出家门,然而却茫然的不知该怎么办。这在她这十五年的岁月里,或者从记事以来的十二年里,竟都没有发生过。很多人因为路晓珊的聪慧,算无遗策,觉得她是绝不会迷茫的,更不会迷失掉自己。这显然是错的。一个人聪明,就不会迷失吗?可能恰恰相反,你的聪明,会让你有更多迷失的机会。因为有些路,有些错,别人想走也走不到。可对于路晓珊来说,无所不能的意义,也许恰恰是什么错都有机会犯。她蹲在路边,满脑子的念头,其实一点都哭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路过了上千辆车,可能近万的人,要在同一个时间,遇到指定的人,还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她出意外,这概率有多大?但概率存在的意义就是,不管怎么样都有可能,再小的概率,也是一种可能性。可能性的降临,概率云坍缩,就是必然。路晓珊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程浩轩的反应,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程浩轩拉着路晓珊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来干嘛?爸妈是不是在担心?”
路晓珊沉默了下,问:“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该怎么跟程浩轩坦诚事实,只好先问问已知的部分是什么。然而程浩轩什么都不知道,他摇摇头,只是讲了讲自己和杜紫萱分别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个冰淇淋,那段路上的对话,他埋在心里,一个字都没说。路晓珊也看出程浩轩似乎隐瞒了很多,她心里酸楚的想,哥哥,你也有秘密了。程浩轩手支在膝盖上,头埋在双掌中,头发倔强的混乱在指尖。从抱起杜紫萱的那一刻起,到医院,到现在,他还没有人可以说话。“你相信心会碎吗?”
程浩轩讲。路晓珊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她转头看着程浩轩,嗯了一声。程浩轩说:“我看到她在马路边,然后下一秒在天空上,我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支离破碎了,我没有听到它破的声音,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碎了的感觉。晓珊你明白吗,那是原来满满的一个整体,然后变得空荡荡了。”
“什么时候…她有这么重要了。”
路晓珊喃喃。程浩轩:“就在那个时候,她有这么重要了。”
“我懂了。”
路晓珊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一点点的撕碎。装满了从容的心,一瞬间被寒风吹空,落入了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