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么认真，杜安然也不好多说啥，低头继续给孩子缝小衣裳。其实用布票就能买到，但她觉得现成的，不如她这个当母亲的亲手做出来的，更有心意，孩子穿着也能舒服些。就这样过去很久，墙上老钟再次响起，老张嫂子打着哈欠看向老钟，一拍大腿，“哎妈，都半夜十一点了，这周主任还没回来，肯定被那小骚蹄子给缠住了，我这就找他去！”

她说着就起身要往外走，杜安然忙拉住了她，“老张嫂子，别瞎胡闹，跟我再待一会儿，洛承等下就回来了，他不会在外面过夜的。”

“那行吧。”

老张嫂子不情愿的坐回来，却困得直磕头。杜安然也不好撵她走，就起来打开炕柜，把被褥铺上，让她靠炕头躺下了。她也靠在旁边，琢磨着开了口。“嫂子，我跟你商量点事儿，我不是在市里开了个纱巾厂么。怕被人查，就又搞了个面粉厂用来遮掩账目。但总用虚拟法人撑着不是个事儿，你看，能不能帮我顶了这个班儿？”

“艾玛我哪懂这个，都没念几天书，再给你整砸了。”

老张嫂子连连摆手，不敢挑这大担子。“哎呀没事的。”

杜安然拉过她的手，“你就把这虚名落实成真人，能让我方便导钱不被查就行。工资正常给你开，年底还给你分红，爱管人就管，不爱管就在办公室嗑瓜子，用你知根知底，不比用别人强么？”

老张嫂子砸吧嘴寻思了下，觉得不亏，就问她，“那，能让我儿子去么？他念书多，比我强。我吧，还是想再整那个面食店。”

“行，都依你，等你儿子去面粉厂，我就再给你再把面食店张罗起来，你别怕再受牵连就行。”

“受啥牵连啊，我横竖就这身老肉，只要能赚钱，尽管豁出去，谁还能杀了我不成？”

杜安然一听就仰头笑了，看她笑，老张嫂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过了一夜，周洛承真没回来。老张嫂子怕杜安然怀孕沾凉水不好，就起来抱柴火挑水做饭，嘴里还嘟囔着吃完饭要替杜安然找周洛承算账。等饭做好时，院里突然来了一队拧秧歌的，各个都穿得花不溜丢，敲锣打鼓，唢呐吹得小拜年，甚是喜庆。这年节都过完了，还来扭秧歌，老张嫂子很反感的要撵他们出去。杜安然拦住了她，“哎别这样，都是出来讨口饭吃，乡里乡亲的别整那么苛刻。”

她说着就起身拿钱，出去给他们。正要走时，领队的秧歌头却拦住了她，扭着扇子跟她摇头晃脑嘚瑟，意思想让她也跟着扭两下，表示对主家慷慨拿钱的感谢。杜安然摆摆手说自己怀孕了不能乱来，那秧歌头却叫身后的人，围住她扭秧歌，不让她走。这一推一搡的，杜安然没出去，反而摔倒在地上了，这帮人还围着她扭秧歌，脚下高跷时不时踢到她身上，她想起来都费劲。“你们干啥呢？”

老张嫂子看到，嗷唠一嗓子，就冲了过来。这帮人呼啦全散开，往门外跑了。老张嫂子顾不上追他们，忙把杜安然扶了起来，“你没事吧？赶紧看看摔哪儿了。”

“我没事，就是肚子不得劲……”杜安然捂住小腹，那股酸胀感让她难受极了。一听肚子有事儿，老张嫂子赶忙俯身，把她扶到背上去，拼着那股庄稼人的蛮劲儿，硬是给她背到乡医院去了。果然如她所料，杜安然见红了。她急得把身上拿点钱都掏出来给医生，让医生千万保住杜安然的孩子，转头凑巧她就碰见了来医院抓感冒药的小王，立马就让他去给周洛承报信，她在急诊室外面守着，一步没敢走。……东区老洋房内。周洛承迷糊糊醒过来，看到阮若雪坐在旁边，用毛巾给他擦额头，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推开了她的手，“你离我远点，别碰我！”

阮若雪看着他这反应，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道，“看你喝醉难受，我整宿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你不说谢，还对我这么凶，可真没良心！”

“喝醉？”

周洛承这才看到自己没在饭馆，而是在陈设干净明亮的女士卧房里，顿时皱眉问道，“我不是跟你陪那些干部聚餐了么？咋来这里了？”

“那几个老顽固对我上任党委书记的事有气，就来灌我酒，你看不下去就帮我挡酒，后面喝醉了，我就叫司机开车，送你来我在市里新买的老洋房了。”

阮若雪把掉在地上的湿毛巾捡起来，看向周洛承的杏眸，不自觉蕴上了柔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酒精过敏的事替我挡酒，我很意外也挺感动的。”

“没什么可感动的，我就是看那帮老家伙想灌醉你，再对你图谋不轨。你出了事不要紧，我可不想受牵连，更负不起这个责任！”

周洛承掀开被子下了床，看眼手表，想到自己把杜安然留在家，彻夜未归，就懊恼的不行，慌忙扯过军大衣，就要回去。阮若雪赶紧过来拦住了他，“你先别急着走，等下政委干部们要在市里大会堂开会，商讨永济乡开矿运动的事，你得跟我去参加。”

“那么多干部聚在一起，啥事都能商量，不差我一个，我得赶紧回去看我老婆，她怕黑。”

周洛承一时慌张，大衣袖子都套错了，也太在意，边穿边急着往外走。阮若雪看他这么急着回去见杜安然，心底生出很复杂的情绪，下意识低沉喝道，“我爸在郊区红旗养老院养病呢，你不去开会，也得去看看他吧！”

周洛承倏地顿住脚步，回想阮东升对他的过往恩情，无疑是被阮若雪捏住了软肋，他不得不先放下杜安然，转身同意，去跟阮若雪看阮东升。阮若雪穿好外衣，跟他走出老洋房，她回头正好看到小王还在外面，急得直搓脚想要找周洛承，一直没走。之前就没让警卫放他进来，这会儿她更是装没看见，遮挡住周洛承的视线，跟他一起了车，身体顺势倾斜，整个都倒在了周洛承怀里……小王转身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跑过去追，车却开走了，急得他用力踢开脚边的积雪，“这主任，咋还变了？跟老相好在车里搂搂抱抱，都不管老婆了，这特么不彻底腐败了么？”

一通嘟囔，他扭头往回跑，却不知道该咋跟杜安然说这事，可是给他愁坏了。回到医院，老张嫂子就抓着他问，周洛承找到没。听他吭哧瘪肚的说周洛承跟阮若雪往市里郊区方向去了，老张嫂子火气蹭就上来了，“你在这儿守着安然，我去把周洛承给找回来！我就不信了，那老相好的回来了，他还真不管原配媳妇了！”

“艾玛，老嫂子你可别打仗啊，主任还要脸面呢。”

小王伸手拉她劝阻。“滚一边去！”

老张嫂子暴躁的甩开他，就气势汹汹朝市里郊区去了。……红旗养老院，周洛承见到了阮东升。看他坐在轮椅上，满头白发尽显沧桑，人也比之前更瘦弱憔悴，周洛承紧握住他的手，愧疚更加重了几分。“东叔，是我不好，这些年让你在外面受苦了。我愧对我爸的遗训，没能护你周全。”

看着周洛承薄唇紧抿，满眼的红润，阮东升却叹息的摇了摇头。“应该是我愧对了你，没管教好小雪，让她做出那样狠心绝情的事，差点害得你连命都没了。我就在外面受苦，也是我的报应啊，还能活着等到平反回归祖国，都算老天不长眼了。”

“东叔，别这么说！”

周洛承情绪难掩沉重与感激的看着他，“灾荒之年，当初要不是你收留我们爷仨儿，给口饭吃，我们爷仨儿就饿死在路边了。后来参军，也是你为我挡子弹，让我捡回一条命自己却差点死了……”他看眼旁边的阮若雪，深吸了口气，“就算小雪她当初为了平反，对我做出那样的事，你的恩情，我也不能忘！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在找你……”这些话，他憋在心底好多年了，终于能当面跟东叔说出来了。阮东升知道他是重情义的孩子，也握紧他的手，激动不已，“啥大承啊，我女儿都让你遭那么多罪了，差点害你也被打成右派，你咋还这么惦记着我啊？你应该恨我跟小雪，报复我们父女才对啊！”

气血突然上涌，他青筋蹦起剧烈咳嗽起来。周洛承忙起身拍上他后背，阮若雪也急得倒温水给他润嗓子，不敢出声，生怕再惹他更生气。等他情绪平复下来，周洛承心情复杂的说道，“时局动荡，谁也别说谁的对错，或许小雪是贪慕虚荣才那样对我，但您对我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要是报复，那不太没良心了么？”

这话说到了阮东升心坎里去，他抓住周洛承的手腕，略显苍老的眼睛，充满了对他的惭愧与珍视。“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开心，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还能不计前嫌，替我照顾小雪，我就是死，也能闭上眼了！”

“爸~好端端的提什么死啊。”

阮若雪不甘愿的劝阻着，俯下身来，把准备好的药递给了他。“我现在不死，也迟早会被你给气死！”

阮东升气恼的推开了她拿药的手，“当初要不是你乱来，你早都嫁给大承了，还用得着咱们逃国外颠簸那么多年，现在对他都愧疚的抬不起头么？”

面对训斥，阮若雪看向周洛承，没反驳，看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情分。而周洛承却不想多看她一眼，沉声问阮东升，“东叔，当初我被举报后，你们不是已经得到平反了么？怎么还要费力跑到国外去避难？”

阮东升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小雪犯糊涂，举报了你父亲的事，原本是要平掉我战乱逃兵的污名，恢复我军区部长的身份。”

“但后面又查出我救过你父亲，还说你爷爷在南京曾是剥削民众的当铺老财主，我肯定也受恩惠了，才会在灾荒之年饿死人的情况下，都收留了你们爷仨儿，就直接判定我是反革命的老右了。”

“要不是有个老战友趁乱拉我一把，给我和小雪引渡到了国外去，我父女俩就得死在刑台上了。”

说到这，阮东升红了眼睛，多次为国家冲前线的老兵，对这事真的很委屈。周洛承很理解他的感受，刚想说点什么，老张嫂子火气冲冲的闯了进来。“周主任，小然都肚子见红进医院了，你竟然还跟老相好的在这谈旧情，你他吗的还是个男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