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与娘娘小别重逢,奴才一时高兴……这不……这不就想让娘娘看看您的亲笔书画高兴高兴嘛!”
高成说这画的同时,边看看我,边将那如山的画卷堆放在桌案上,八成是看出了我的真正来意。每一卷画无论从用纸还是装裱都细致之极,显然是他亲手制作。我默然,怔怔地看着满案之画,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主角是我,是他心目中的花儿。这半年来,他就是靠画儿来维系着、支撑着吗?我说过‘不要来打扰我’,所以他照着这话做,没有到寒桃庵一次。“高成,还不退下?”
见我如此,他严令道。高成的目光在我与烈焰明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数次之后,再三跪拜之后,退出御书房,顺带关上了门。明亮的书房里,我与烈焰明分别站立在桌案的两边,中间隔着大堆的画儿,好一阵子,彼此都没有说话,一切只是静,静得仿佛这个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心跳声。“我——”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字。“想说什么?你先说吧!”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抢先说话。没想到他摊开了显然时因为太过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指节,朝我伸过来,手心中有一颗黑褐色的莲子,说:“花儿,你给我的莲子只剩下这最后一颗,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会发芽,如果它和我以前种下的莲子一样……”声音明确地充满希望又明确地充满了挫折感。那是我从放兵符的水晶盒子里取出的莲子,可是……烈焰明,你绝顶聪明,却也傻到了极致,难道你看不出来那莲子明显是被我煮熟了的么?它们永远都不会发芽,永远不会。你真相信莲花开了,我就会回到你身边么?你忘记了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是多么深么?你不明白那只是我离开你的托词么?精明如你,为何看不出来这样的希望是一种绝望的希望?你还傻瓜似地等着它们发芽,等着它们开花。我该怎么形容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你?如此纯粹,如此简单,又如此地教我心疼,偏偏又让我想起刑场惨景,于是心又隐隐作痛起来。当兴奋退去,只剩下真实,他纳闷儿地开口问:“我没想到你提前回来。”
“他还活着,对吗?”
我平静的话语,是对他的突然袭击。他那双精湛的慧眼顿时有了惊色,然后逐渐转至平实,道:“花儿,你相信我会对老师下毒手吗?”
“我不知道。”
我心目中那份彼此之间曾用生命交换出来的信任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渐然模糊,也许是从我见到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花舞凤那天起。“花儿,你回来就只为问我这个吗?”
他坐落在宽大的椅子里,将头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攫夺着我的所有想法,面前的这张妖颜只在一瞬间就换作了帝王的姿态。“他没有死对吗?我知道他来过寒桃庵。”
我急切地再次追问着。“你有能力救他的,对吗?”
“花儿,如果如你所说,你会回到我身边吗?你说过用你自己做交换。你还说过你是我的。”
他期待的眼神,直接的话语无一不是发自肺腑。如果冬辰真的还活着,我做得到吗?一如我当初什么也不顾时所想那样,一生一世住在这所皇宫里,一生一世与他相伴,我做得到吗?“怎么?如今换你出尔反尔了么?”
他笑得明媚,也笑得忧愁。我哑然无语,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无话可说,就代表我说对了。”
“冬辰还活着,对吗?”
我要知道明确的答案,因为我这是我的目的。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站起来,掠地而过,至殿门,亲自打开门,道:“高成,送花儿回永安宫休息。她累了!”
他的身影幻化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却柔弱之极。又打算要挟我了吗?看着他的背影,我苦闷地想着,神思百折。“娘娘。”
高成慢声道。“走吧!”
心中郁郁不快,我闷声道,走在前面。“娘娘,您给皇上的莲子……”高成跟在我身后,不高不低地说着话。“不会发芽。”
想起他看那颗仅剩下的莲子的专注神情,像随时期盼着奇迹出现的热切,我感到我自己的冷血与绝情,这样对他的伤害并不亚于当初他强占我时的伤害。我终究是狠下心这么做了。他说我出尔反尔,让我想起从前说他出尔反尔的时候,其实感同身受。听了我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答话,高成愣了一会儿后,静静地跟在我后头。他这么问我,一定早就知道那莲子不能发芽,只有那个傻瓜似的人才会固执地想要用煮熟的莲子种出莲花来。“高成,我不坐轿,你陪我走走,先让人把那两个累垮的小丫头送到永安宫吧!”
我转身看着开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的高成道。“好。”
他答着话,招来个小太监,耳语了几句。那小太监便朝不远处东张西望的小蕾和小绿走去。我扶着宫殿半人高的白玉栏,向两个丫头报以一笑,让她们放心地跟着那太监去。阳光正是明丽,从御书房出门转右,经过御花园,我停了停步,瞄见丛生的鸡蛋花树上细小的花蕾隐隐约约,忆起假婚时烈焰明认真地为我准备捧花的样子,精灵般地笑起来。皇宫给我留下的记忆并不缺少美好。“娘娘……”“高成,有话想说就说,我听着呢。”
步至鸡蛋花树下,我兰指轻拈,一朵开在树下的月季花入手,满眼怒放的牡丹,姚黄魏紫尽在其中,芍药花蕾已然成色,唯独桃花早已夭折。“娘娘,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娘娘和皇上身为当局者,只是在不断地相互伤害着对方,其实您与皇上本可以选择一种更美满的方式。”
“可是,冬辰呢?为了你所说的美满,我就要放弃他么?高成,冬辰也许还活着。”
其实我也拿不准自己的心意,两个花样的男子,两个同样在乎我的人……我爱冬辰的宁和,也被烈焰明的狂傲所吸引,心早就乱了,或者我真是个并不专一的花痴,两个都爱,或者两个都不爱。“娘娘是说太傅大人还活着?”
高成吃惊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他还活着。”
“可是太傅大人是真的已经……已经……被斩了呀,您和奴才都亲眼看见……简直匪夷所思……”“所以我才要回来问个清楚明白。”
“娘娘,您只是因为这件事回宫吗?那么皇上他……刚才皇上很生气……”高成结结巴巴地道,任何人都知道烈焰明发火的时候有多么可怕。“我也乱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从衣袖中取出丝巾,嗅着桃花的味道,凝神静气地望着满园齐放的花朵,只要冬辰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遗憾了。“可是娘娘怎么知道太傅大人还活着?”
高成细声细气地问,小小的眼睛严肃极了。“只有烈焰明才知道……”如果冬辰还活着……可是那天被斩之人,无论身形样貌都和他一模一样……我相信我的眼睛,又并不相信那就是冬辰,多矛盾,又多坚定地相信他是真的活着,这方丝巾就是最初力的证据。可他为何不来见我?我想要问烈焰明的就是这些疑问。“高公公,高公公……”一个侍卫神色慌张地飞奔而来,边跑边叫。“什么事这么慌张?”
高成脸色一凛,道。那侍卫见我转身,先是颇为诧异,而后反应敏捷地半跪下地:“小人拜见皇后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皇上在莲心居大发雷霆,将以前种莲花用的水缸都打碎了,我们都劝不住。高公公,您快去看看,想想法子……”我偏头看着高成,只见他表情烦恼,毫无主张,烈焰明的火气是冲着我来的,除了我怕是谁也压制不了。打定主意,我朝两人道:“带我去莲心居。”
遂三人一同前往。还未踏进云极殿莲心居,唏哩哗啦的水声就远远传来,然后是水缸破裂的声音。我皱着眉,摆手让侍卫与高成留守在外,独自进入。只见原先长满水莲花的莲心居,早就被改成了种莲之地,水域里放置了许多精心打造的陶缸,大半部分已经碎裂了。烈焰明怒气冲冲地手持宝剑,乱飞乱舞,剑气所到之处,缸体应声而裂,同时激起高扬的水线,溅湿了他大半的衣衫。一些侍卫宫女战战兢兢地站在四周,即不敢上前阻止,又不敢离开,只连声惊叫着:“皇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