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一年，春晚首播，香港歌手张明敏深情款款一曲《我的中国心》，打动了亿万观众；

那一年，中国军团初登奥运赛场，射击运动员许海峰，一战封神，首开记录，国人百年梦圆；

那一年，大导演张艺谋完成了首部电影作品《一个和八个》，只不过是做为摄影师；

那一年，二十岁的马云在连续两届高考落榜后，总算被杭州师范学院录取；

那一年，穷人家的孩子刘强东刚满十岁，他最大的愿望是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

那一年，省会滨江还位列全国十大城市，哈勒锦这往昔荒凉的渔猎村落晒网地，因为赚到了中东铁路兴建、十月革命白俄大逃亡、和中苏蜜月期三波红利，不足百年兴盛如斯；

也是那一年，十七岁的高中生霍凯，妥妥别人家的孩子，他能够忍受课堂的枯燥无味；他善于应对考试的花样翻新；他体魄强健；他人品出众，所有人都认为他前程远大。

然而，小小的一次蝴蝶翅膀扇动，他偏离了老师、偏离了父母铺就的金光大道，走上一条充满荆棘坎坷的岔路。

那一年，那一年……

第一章、中规中矩好学生

滨江顾名思义依江而建，因为不是正东正西走向的江，所以也没有正南正北的城，东西南北的概念在这座城市水土不服。那要是有人问路，又该怎么指路呢？别急，这不就来了——

“喂，穿校服的哥们，动力电影院怎么走？”

问路人花衬衫喇叭裤三接头皮鞋，却戴着一顶崭新的军帽，帽子额头部位沿缝线捏得见棱见角。这种爱红妆又爱武装的不伦不类穿搭，除大庆路头上那三家军工保密厂子弟还有谁。

哼，赶时髦还端着架子，连年亏损了还死撑着半军事化单位的脸面！霍凯是动力三大厂的子弟，当然愿意听信父辈们的这番说辞。

而家军工三大厂同样不忿动力三大厂：嘁，有钱王八坐上席，没钱君子受憋屈！别忘了，当我们三家给志愿军生产装备时，你们三家还没选定厂址呢！

腹诽归腹诽，第一次被社会青年以哥们相称，霍凯还是小小得意了一把，他摘下学生帽从里面沿缝线位置怼了怼，看着前额部位支棱起来了，端正戴好。自认为深沉老练足以配得上“哥们”这个称呼了，这才说——

“哥们，你怎么拐上通乡路啦？那什么，嗯——捋着我们一二六中的院墙走，它拐你也拐，重新回到大庆路然后向右转，走到第三个红绿灯就看见了。”

问路人丢过一支烟算是答谢，急匆匆去了。霍凯接了烟还没看清牌子，就给身边的同学抢去了，“你又不会抽，别糟践了！”

说着他翻出打火机嘎巴一声点上。

“作死啊，王卫东！这是学校门口！”

霍凯好歹是班长，这么明显的违纪行为发生在眼前让他情何以堪。

“切，大惊小怪，跟你说：班任高老师早放弃我啦！我呢，就想混个高中毕业证，当兵用！嘿嘿——”王卫东吐出的烟圈一个接一个套过来，全当霍凯是地摊儿上套中即拿走的奖品。

校园门口的花坛里，串红、玻璃脆、鸡冠花们似乎听见了秋风飒飒的脚步声，争时间抢速度地绽放着。以滨江市的高纬度，这些草本花卉万难熬过长达半年的漫漫严冬的。

花坛边等人的两个男生，中等身材，敞怀穿校服蓄着港片大鬓角的叫王卫东；而另一个阳光挺拨，中规中矩理着平头，板板正正穿着校服的就是霍凯了。

上学期，也就是霍凯的高二下学期，学生们期盼已久的校服终于发放了，官是藏兰色的卡面料的，民国样式。一二六中这开先河之举，一时轰动全城。要知道就算滨江这样的省会城市，老百姓也是刚刚解决温饱，粮票、布票还没有完全退出流通领域，半大孩子有几个能穿上新衣服呢？所以让家长出钱置办校服不现实。而一二六中是新组建的，基本上是动力三大厂子弟学校的平移，这三家都是职工过万的央企，财大气粗，很舍得给自己的孩子花钱。

做了第一就不要怪人家品头论足，有人说：这校服抄袭了日本电视连续视的戏服，大家都看过“排球女将”吧？看看女生校服是不是眼熟？大家也看过山口百惠的电影吧？三浦友和演的那个叫什么来的，反正就是男主角吧，他穿的校服跟你们的校服更是一样一样的！例子我不多举了，总之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能给低俗的流行文化引领了。

这位同志，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抄袭，那我们也是抄袭了民国的校服，请看这男款校服，它就是在中山装基础上略加改动。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那些冲在反帝反封建一线的青年学生们，穿的就是这样的校服！所以，我们非但没有被流行文化引领，反而是继承了革命传统！

于是这款兼有时尚元素和革命传承的校服发放了，广受学生们喜爱。与此同时，学生仪容仪表规范展示板，也张贴在教学楼圆形大厅里了，一上墙就围满了学生。展示板分发型与着装两部分，有照片有十五幅，配简略文字说明，男生发型只平头一种，正面、侧面、背面三张照片，文字说明：短留海、无鬓角、无发座。女生发型有两种，短发和马尾辫。然后是校服照，正面、侧面、背面男女各三张。

同学们惊奇地发现，男生的六张展示照片，以霍凯为模特！于是，一二六中的一千大几百师生都认识了高二二班的霍凯。

王卫东吸完烟，等的人还没出来很是不耐烦，“宋超咋这磨即呢？再磨蹭一会儿电影开场啦！”

王卫东跟霍凯说不上怎么好，仅仅是同学而已，反倒是一身臭毛病给班长霍凯添了不少麻烦。今天这场电影实际上是宋超张罗的，带上王卫东只是他能搞到票。

周六，滨江市中小学只上半天课。同学们走空了，宋超收拾好书包出高三2班教室。独自走在刚刚还喧嚣的走廊里，宋超一向轻快的脚步显得有些拖沓，毕业班全在教学楼的第三层，走廊上有关珍惜时间的格言警句让他每向前一步，心里都压上一块石头：

日月逝矣，时不我与——春秋，论语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唐代，薛能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南宋，岳飞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现代，深圳人

他内心纠结着去还是不去？

好莱坞大片第一滴血呀，纯爷们电影！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能不看么！可是宋超有两层纠结：

自己不是霍凯那样天生学霸型的，全靠勤奋的脚步追逐人家天才的翅膀，一场电影两个小时，够刷一套物理卷子，够捋一遍那些总是出错的句型！人家霍凯有资格说：怕啥，不是还有九个半月么！而自己只能说：抓紧，只剩九个半月啦！高考对人家来说是一道坎，紧走两步抬腿就迈过了。对自己，是座大山要一步一步爬。

二一层纠结：

今年暑假，经常忙得不着家的父亲从砖窑回来了，带着一身烟熏火燎，郑重其事问宋超，“你们班有个叫霍凯的么？”

宋超打习题册上移开视线，摘下眼镜揉着酸胀的眼睛回：“有哇，我俩关系最好了！”

父亲呵呵地笑着，身子有些打晃，手杖笃笃连戳两下地面站稳了，说：“请他到家里玩儿，多叫上几个同学也行，不过他一定得来！整几个硬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血肠烩酸菜，热热闹闹造一顿！”

“为什么，爸！为什么？”

宋超大张了一会儿嘴，问。

“哪来的为什么？喂你什么，你吃什么就完了！你爹能害你么！”

父亲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出了宋超房间。

“我不！”

宋超冲着父亲背影喊，“怕我的同学不知道咱家是暴发户么？”

“嘿，小兔崽子！找打！”

父亲转身扬起手杖——也就是比划一下而已。

就从那一刻起，宋超对霍凯的同学情谊发生了微妙变化，原本宋超对霍凯只是羡慕，羡慕他天生学习的料，风轻云淡地霸占着学年排行榜前三，是老师的宠儿。如今轮到自己的亲爹也要讨好他了，宋超不禁酸楚地想：难道爱人肉都长到他小子身上了么？

“爸，我刚进学年排名前十，只怕一松劲儿要跌下去了，我真不敢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宋超说的是实情。

父亲躬身拄着手杖，用力地盯了宋超一阵才说：“那看场电影什么的总行吧？唉，人家霍工帮咱们的太多太多了——”

“哎呀，爸！我真的没时间！”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要挤总是有的。对吧？儿子，你争分夺秒你爹我很欣慰，可也别绷太紧，适当放松放松！”

父亲都这么说了，宋超无奈安排了开学后头一个星期六的这场电影。“第一滴血”的票太难搞，宋超去找自己的光腚娃娃王卫东，他小子现在专职黄牛党，业余时间到学校冒个泡儿。

“嘿，干啥？干啥呀！你跟谁俩呢？”

王卫东坚决推回了宋超递上的电影票钱，这举动让宋超心里暖暖的，可他随后的话让宋超心里又泛酸了，“再说了，霍凯这哥们挺够意思的，我早想请他啦！那什么，这回算我的，下次轮到你啦！”

羡慕、忌妒、恨，宋超对霍凯的情绪经过这一桩一件累积齐全了！

霍凯眼尖，隔着大操场就看见宋超出教学楼了，比了个学生之间才看的懂的嘲讽造型。

至少这一刻，他还是个前程灿烂的模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