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陶潜与林不觉对视一眼,齐齐露出苦笑来。 林不觉动作极快,掀开侧边小窗往外瞧了一眼,只见那码头上,除了一群凶神恶煞,明显修了某种透支生命邪法的士兵外,还有一位将军被围在中间,那人骑着一头浑身冒着赤焰的异种马兽,着一身猩红甲胄,便是须发也都是红色。 若这人好看些,这装扮倒显得更威武霸气。 可这将军丑陋不堪,一张脸满是肉瘤脓包,瞧着让人想将隔夜饭都呕出来。 快速看过后,林不觉放下窗帘,一脸纠结道: “原来如此,这妹妹的大难竟是应在此处。”
“外面那人唤作‘陈天德’,商阳城大户陈家的公子,也是夏心兰的未婚夫,只是此人自小便暴虐成性,残忍嗜杀,知晓其人脾性后夏心兰以绝食相逼,成功退婚,也因此恶了陈家。”
“只是彼时陈家不如夏家势大便隐忍了下来,后来据说陈天德得了什么机缘,被【黑煞门】收为弟子,离家修行去了。”
“黑煞门我也知晓,是新月省内一个魔道小宗,修的是兵煞之道,门内都是些畜牲。”
“瞧陈天德这般模样,只怕是来寻仇报复的,若让他将这妹妹抢了过去,必要被其折磨致死,说不得连身子带魂魄都会被炼成邪物,解脱不得。”
“好一遭大难!”
“灵柩灯这是下死手了,怪不得只一次附体就有把握让我消弭代价,竟在此处等着我。”
林不觉一边抱怨,一边直接动起手来。 事态紧急,的确容不得她耽搁。 她也是一丁点不客气,将那葱白似的纤纤玉指放入口中咬破。 鲜血溢出,她蹲伏下身子便开始涂画某种阵势。 一边画,一边又对着旁边隐身的陶潜解释道: “我附体后能使的手段不多,此等召尸法,算是其一。”
“瞧来许有些怪奇诡异,实则这禁法、仪轨都经由吾师修改过,内里的凶戾之气已被驱除。”
“哪怕我以凡人躯来施法,也无碍我驱使它们行事。”
听到林不觉说这些,陶潜心知肚明,这是担忧他瞧见待会出现的诡异景象,对他林不觉生出误解来。 这倒是可以理解,如钟紫阳、陈希夷、祁道真这些人,个个都是得道真修。 只要一施法,不要自报家门,任何人都能看出是出自正道大派。 可林不觉却不一样了,麾下一堆神啊鬼啊,如果不是生的好,的确容易让人误会他是邪道魔道,或是旁门左道之人。 陶潜摇头失笑,索性直接传音过去道: “道友不必担忧我误会,我在外历练多年,辨人从不靠眼,林道友你尽管施法就是。”
“好!”
二人言罢时,林不觉已经是以那夏心兰的身躯踏入那鲜血刻画的小阵中。 这一刻,外界也愈加纷扰。 能在此地开花船画舫的,哪一家背后无人?哪一家麾下没有豢养些武者异人,乃至于一些低阶修士术士之流? 陈天德瞧来不好惹,但十几家联合起来,又惧得谁来? 尤其是买了“夏心兰”的那熟妇,哪里舍得将还未开封过的摇钱树交出去让人玩弄至死? 在那妇人卖力鼓动下,所有画舫花船的东家纷纷下令反抗那群凶残的兵匪。 一场厮杀,立刻上演。 什么煞气、邪物、凶符、魔功……五花八门,各有来往。 不过陶潜看多了强者斗法,自然也就瞧不上这些不入流的。 他忽然又笑,看向面前好似发了羊癫疯似的少女。 林不觉,就这般用人家夏心兰的身子? 在那圈中,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好似疯婆子一般。 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白骨受气,朽尸还魂,九土清泰,地官安宁,众生普度……此间地尸,听吾号令,速速前来。”
念了一遍不够,他又接着跳,接着颂念第二遍。 陶潜听得三遍之后,脑海中志述迸发: 【已学得《召尸秘法》口诀,此法出自域外大册玄尸七秘章中的养性延命录,空有口诀,无有其余秘法,无法施法,强行施为必遭反噬……可豁免部分!召来尸类,或不会听从施法者的命令。】 瞧着这志述,陶潜不由挑眉。 来此救人,顺带着观摩奇特法门,还能学会一门新的神通。 正当他思量着,事毕后要不要寻林不觉讨要控尸秘法时。 蓦地,陶潜神魂一颤,再生感知。 也不用多余动作,只跺跺脚,无形神魂往船底一沉,立刻便看见了极其骇人的景象: 许多临近大城池的江河湖泊,底下多半有尸。 岚水这等烟花之地,更是如此。 往常没什么,尸也好,鬼也罢,都烂在淤泥中无人在意。 可今夜完全不同,林不觉启用秘法召尸。 此时此刻,岚水之下,各类尸骸从淤泥、水窟内翻卷出来,密密麻麻汇聚过来,伸出腐烂的枯爪,朝着花船攀来。 且尸群中还有些稀罕货色,如水鬼、戒尸、怨尸之类。 这等异种尸,天生神通,能与修士厮杀而不落下风。 它们速度也是最快,就在夏心兰颂完第四遍时,水下立刻有三道身影蹿出,似有默契,或是早得了命令,无声无息进入舱室,直接跪在夏心兰身前。 这三道身影显了本相,生的竟都不同。 一为腐尸,躯体腐烂不堪,充斥着淤泥水草,甚至可瞧见在它腹中乱窜,啃噬烂肉的鲶鱼蚂蟥,它无有脚,想是早被吃光了,一团污水承托着残躯,原本容貌已失,如今只有一张肿胀不堪的脸,仅剩的一只眼,冒着惨绿辉芒,怨气浓郁。 二为魅尸,附着在一具艳装女尸体内,其眼眸闪烁着五彩斑斓的辉芒,瞧来甚是吸引人,若在荒野瞧见,只怕还会以为是有什么至宝要出世。 三为怪尸,本相似是一只死去许久又生出翅膀的黑猫,皮包骨头,膜翅伸展,缓缓蠕动的尾巴好似一条猩红血蛇般,还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陶潜见识已是不凡,但距辨认出天底下所有超凡生灵仍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看过几眼后,他只有一个判断:都是不俗的尸怪,厮杀起来,可应对筑基境修士,若再加上如今水底疯狂汇聚的一大群尸骸,要应对码头上的兵匪,应是不难。 “只是以凡人身躯,用这等秘法,会没有代价么?”
陶潜心底,这念头刚起。 突兀那头顶上空,传来雷霆霹雳之声。 往上看去,赫然便见得一团暗沉沉的乌云汇聚过来。 林不觉面色一变,极为快速下了命令道: “水怨尸有御水神通,由你统领尸兵,杀绝那群兵匪。”
“怪猫尸你有辨正邪、识人心之能,由你来决定谁是可杀之人。”
“魅尸你有遮掩迷惑之能,事后清理痕迹,莫要引起恐慌。”
最后一句落下,林不觉毫不犹豫,转身便跃入水中。 水下有尸鬼接力,直接将其身躯拖拽着上了岸。 旋即,她也不管后方爆发的大战,也不怜惜自己附身的少女身躯,迈开那秀足,朝着某个方位狂奔起来。 刚奔出去没几步,那乌云跟上,一道炽白雷蛇蜿蜒而下,直接劈在夏心兰身上。 常理而言! 一个凡俗少女挨上这么一记,必死无疑。 但如今主宰那躯体的是林不觉,所有伤害,皆由他一人承受。 夏心兰只受了点余波,头发炸裂,满面焦黑。 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成了个乞儿般。 受了一记落雷,林不觉仍旧不停,继续狂奔。 未有多久,第二道落雷降下,紧跟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林不觉便顶着夏心兰的身躯,发足狂奔,只是每隔片刻时间,他就要遭雷劈。 初始林不觉还能硬扛着,强忍着。 后来被劈久了,他便也放飞自我,发出些哀嚎来。 如今那些画舫花船、码头兵匪之类,都被抛之脑后,算不得什么。 月夜之下,荒野之中,正有一妙龄少女狂奔。 头顶罩着乌云,时不时就有落雷劈来。 陶潜在后方跟着,隐隐有所明悟: “果然,一切皆有代价。”
“这灵柩秘法也不能凭空让林不觉作弊,附体解难,轻易就将代价消弭,还能增长修为。”
“以凡俗少女的身子施那召尸法,代价就是这雷刑了。”
“一环扣一环来消磨?”
正自思量时,下方林不觉也终于停止受刑。 乌云散去,少女身躯猛地站直。 颅脑微微一颤,林不觉的神魂飘荡而出。 少女夏心兰恢复自由,当即拜倒下来,悲泣喊道: “蒙恩公搭救,心兰感激不尽,心兰愿侍奉恩公左右,求恩公收留。”
“不成不成,你的机缘不在我这里,你之大难刚被消解,接下来一段时日福缘运气都将不俗,你只需沿着这条路径走,沿途必有贵人相助,一两日就可出新月省,若顺利的话,当可拜入邻省道门大派【青鸾宗】中内。”
“速速出发,莫要耽搁。”
夏心兰原本想着拜入林不觉门下,好学得仙法,日后报家仇。 没想到话没几句,她就被指使着离去。 她也是聪慧灵秀的,哪怕林不觉这说法听起来很不靠谱,思量一二后,还是遵从着离去了。 直至走出数百米,遇一条小溪,借着月光瞧见自己那蓬头黑面,无比狼狈的模样,这才明悟过来自己被快速打发的原因。 …… 原处,与林不觉神魂汇合的陶潜,也瞧出些端倪来。 救灾解难,还奉送一桩机缘指点?世上有这般好事? 林不觉也晓得瞒不过一位疑似出身九蟾宗的强者,张口便又解释道: “能被灵柩灯感应到的生灵,不止是灾厄之人,更是我的有缘人。”
“我附体解难,同时指点其机缘所在……日后我若有所求,她也拒绝不得,此是因果,也是代价。”
说罢这句,林不觉面上露出一抹无奈。 “这一桩隐秘在我修行秘法前并不知晓,是吾师诓我炼的。”
“救人解难是我所愿,以此来要求人家日后回报我,却不是我所求。”
“所以此事也无甚,以后我若遭了灾,不会去寻她的。”
林不觉说话时,眼眸中满是真诚。 陶潜也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并未反驳他,也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心中则是一叹道: “原来如此!”
“此法之玄妙,果然是一环扣着一环。”
“既是消弭代价法,也是修行法,同时也是度劫法,以后林不觉面临诸灾诸难时,以往他所救助的人,在代价因果驱使下,都会来救他。”
“林不觉不愿也没用,他师尊恐怕早有安排。”
看穿真相的陶潜,并不打算揭穿。 在祖龙社内,诸多俊杰天骄中,林不觉不怎么起眼,来历似乎也一般。 如今看来,却是谁都小瞧了他的根脚。 他那位神秘师尊,明显就是一位不弱于多宝真人的强者,至少在算计一道上是如此。 陶潜若冒然坏了人家培养弟子的计划,必定会被惦记上。 另外便是林不觉这人,君子也。 以后被他所救的这些生灵,因代价汇聚到他身边,未必就不是好事。 念头落定后,陶潜即刻想起正事。 抛弃杂念,毫不耽搁走上前去,一边无比娴熟的施那唤魔法,一边则开口道: “道友可知我为何避开隐龙山诸人,单独随你离山?”
“为何?”
“道友也知我兼修秘魔宗的唤魔之法,今夜我演练法门时,麾下一头稀罕些的隐身天魔,意外窥见了祖龙社内的大秘密,那隐秘关乎社内诸人性命,更关乎如今新月省数千万民众的生死未来。”
“道友你若信我便莫要抵抗,你瞧过便知。”
说话间,陶潜已是再度将那头隐身魔唤出。 得他命令,魔头一来就化作无形魔光,撞向林不觉颅脑。 后者犹豫刹那,果然没设防。 下一刻,魔光炸裂,内里蕴着的,那两头“黄衣内侍”慢慢融入殷珏君、段秋两人体内,侵蚀污染他们的骇人景象,毫无征兆被林不觉所知。 陶潜亲眼看着,这位君子似的志士青年,面色先是怔住,继而是信仰破裂后的不可置信,以及到达极致的愤怒。 同时,他这神魂之内,伴随着嗤嗤声响,一丝一缕浓黄气息飘荡出来,渐渐消散于虚空之中。 ps:2021要结束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希望新年我能写出好一点的文字和故事,写出脑海中那个细节丰富的长生志异,也祝大家2022一切都好,加油。